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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峰論劍之五十一】從《周易》看中華文明的突出特性(五)

【雙峰論劍之五十一】從《周易》看中華文明的突出特性(五)


◎文/王立峰

中共中央總書記、國家主席、中央軍委主席習近平6月2日在北京出席文化傳承發展座談會並發表重要講話,指出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有很多重要元素共同塑造出中華文明的突出特性,並明確總結中華文明具有突出的連續性、創新性、統一性、包容性、和平性。前幾篇專欄文章從《周易》的觀點出發,分別就中華文明的連續性、創新性、統一性、包容性進行了剖析闡釋,這次再以《周易》的視角對中華文明的和平性進行梳理分析。

「和平」一詞最早出自《周易.咸卦.彖》,「天地感而萬物化生,聖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周易.咸卦》艮下兌上,為周易.下經之首,卦辭「亨。利貞。取女吉。」柔上而剛下的咸卦擬象多情少男下于懷春少女,「二氣感應以相與」,最終佳偶天成,是為人道人倫之始。

卦辭是對整個卦的全面概括總結,往往高度抽象凝練,不易透徹理解,而對爻辭的深入探究,則往往可以從初到上抽絲剝繭般還原出整個卦更為全面系統的意義,探究出這個卦的真義。據此,我們首先從《周易.咸卦》的爻辭開始進行解讀。

初六,咸其拇。
象曰:咸其拇,志在外也。

咸卦初六陰居陽位,以陰柔之質處全卦最下又為動之始萌,故以腳之「拇」擬象,是身體與地面直接接觸而又最為敏感的部位,又是人體中距離心臟最遠的部位。《說文》「志,意也。從心之聲。」所謂「志在外也」就是講咸卦初六是直接純粹的動點接觸刺激反應,並不包含心之意,也就是「咸」字所寓意的真正的無心之感。

六二,咸其腓。凶。居吉。
象曰:雖凶居吉,順不害也。

從「拇」順腳與踝向上延伸,便是俗稱為小腿的「腓」,此處距離心臟近了一些,比起「拇」完全不受心意波及的無心之感,「腓」已經開始受到心的影響。「吉凶者,言乎其失得也。」在講無心之感的咸卦中,不受控制的得心有感便動當然為凶,然而六二畢竟時位居中得正且向上應與九五,雖受到心的影響卻未受感而動,故有「雖凶居吉,順不害也。」

九三,咸其股。執其隨。往吝。
象曰:咸其股,亦不處也。志在隨人,所執下也。

順著「腓」繼續向上延伸,便是俗稱為大腿的「股」,這裡距離心臟更近了。由於膝關節的作用,「股」的活動幅度範圍明顯小於「腓」,「股」並不是隨著「腓」的運動而運動的,並且九三陽居陽位不中不正,已經完全脫離了無心之咸而被有心之感徹底控制,自己根本無能為力,也就是「咸其股,亦不處也」,入於「往吝」之境況,這個被有心之感所控制的心便是上爻九四,正所謂下爻九三「志在隨人,所執下也。」

九四,貞吉。悔亡。憧憧往來,朋從爾思。
象曰:貞吉悔亡,未感害也。憧憧往來,未光大也。

「憧,意不定也。」順著九三之「股」繼續上行,九四便是心臟了。「心之官則思」,古人認為心掌控著人內在的的思維和思想意識,所以有「憧憧往來,未光大也。」《周易》中陰與陰、陽與陽各自同類者互為「朋」,「朋從爾思」從小裡講,與你同類的人跟你的意識想法其實是差不多的;往大裡說,與你一樣同為人類的群體,大家所有人的意識想法其實也是大同小異,彼此差不多的。聖人更是不厭其煩,用大段文字闡釋這個道理,並更進一步闡明心之妙用。

子曰:「天下何思何慮?天下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天下何思何慮!日往則月來,月往則日來,日月相推而明生焉。寒往則暑來,暑往則寒來,寒暑相推而歲成焉。往者屈也,來者信也,屈信相感而利生焉。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龍蛇之蟄,以存身也。精義入神,以致用也;利用安身,以崇德也。過此以往,未之或知也。窮神知化,德之盛也。」

聖人講的很清楚,天下之人無非是以咸、即無心之感的最為自然的方式,感應著天時的變化,並在或屈或伸中盡可能謀利,其目的也不過就像是尺蠖龍蛇一般求生存身。但人畢竟不同于尺蠖龍蛇,人有心有思,在順應自然之道咸以存身的同時,還能由咸入感,不斷以自己的心思體味天時之下天地萬物變化之義,探求「精義」之理而最終達到「入神」之境,利用這些義理使自己更好地安身立命,並且提升自己的道德修養水準。講來講去,聖人就差已經到了嘴邊的一句話沒有明白地講出來——這些義理其實就是《易》!聖人最後的感歎「過此以往,未之或知也。窮神知化,德之盛也!」也就是說《易》包羅窮盡了天理人道,如果能究明《易》理並且能夠依理靈活運用,從而每每採取正確的行動,這就是最為盛大至偉的德行!用聖人自己的原話來講,就是「易與天地准,故能彌綸天地之道。」以及「顯諸仁,藏諸用,鼓萬物而不與聖人同憂,盛德大業至矣哉!」

九四陽居陰位不中不正,作為心之擬象,在講無心之感的咸卦中,雖做不到既中且正又應與九五之六二的「居吉」,但九四陽居陰位卻能陰陽和合符合天地之道,雖是由咸入感,由無心而變有意,卻能有「悔」而後「亡」,不像過剛而不中的九三之終究「往吝」,這就是「貞吉悔亡,未感害也。」

九五,其咸脢。無悔。
象曰:咸其脢,志末也。

咸卦始自初六,由六二經九三至九四,由無心之感的「咸」而成分別不受「志」控制與受「志」控制的感,並且在九四發展到最高潮的心志本身,隨後順著九四之心繼續向上延伸,就來到了「脢」。《說文》曰「脢,背肉也。」腹為陰,背為陽,咸卦九五陽居陽位既中且正又高於心臟九四之位,正是「脢」之擬象。由「拇」而「腓」而「股」而「心」而「脢」,到了九五之「脢」,由咸而感至此心都已過,自然是「志末也。」但比起陽居陰位不中不正但能陰陽和合的九四之心,陽居陽位既中且正但又不能陰陽和合的咸卦九五,天地雖大,但也只能是非理莫屬了。「吉凶者,言乎其失得也;悔吝者,言乎其小疵也;無咎者,善補過也。」然而到了咸卦九五理的境界,什麼吉凶悔吝無咎通通靠邊,依理而行便進入「無悔」之境。再回過頭來看,居中得正的咸卦六二之「腓」正是與同樣居中得正的九五之「脢」「二氣感應以相與」,不受心意情緒控制影響而是依理順勢行動,才能夠「雖凶居吉,順不害也。」用今天的話講就是衝動是魔鬼,理智戰勝情感才是正確的選擇,從這個意義上來看,咸卦九五自然是天理,而六二就是人道了!

再單從本文剖析咸卦九四九五兩爻所揭示心與理的真相來看,辯來辯去幾百年的宋明心學理學之爭,可以下幾個很肯定的概括性結論了:

一、九四心學不中不正但卻有著陰陽和合的靈動互濟,能夠自圓其說;而九五理學居中得正,卻未免一味陽剛,過於僵硬死板。

二、心學所謂的「心即理」,只是為自圓其說所標榜的理,不是真正的「無悔」之天理,按照所謂的「心即理」去「知行合一」,其所要達到的「致良知」,也只是其自圓其說的所謂「良知」。

三、屈原《離騷》有言,「亦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心學即便是達到了善的「良知」境地,也終究最高只是到了「未悔」境界,遑論「悔亡」,比起理學的「無悔」仍然有「品」之本質差距。

四、九五下乘九四,理學地位明顯高於心學,是當然的正統主流,但二者承乘皆為不正,理學心學相互「敵剛」拒斥,爭鬥激烈可見一斑。

五、從九四九五對下卦三個爻的各自影響來看,心學對整個社會尤其士人鄉賢階層的煽動影響很大,這就是張居正誅殺何心隱的緣由;而理學則有利於維持現有社會秩序穩定,這也是社會中堅力量的最終選擇。再進一步細細品來,「張」與「何」、「居正」與「心隱」,何其妙絕!

六、心學理學的爭鬥都是吃飽了飯的社會精英們幹的事,至於最底層的廣大民眾,他們只不過是些努力順應著天時變化而蠅營狗苟掙扎求生的芸芸眾生,什麼心學理學都與他們無關,他們根本沒有那些心志去思去想。

以上僅是從咸卦這一從未被人關注過的嶄新視角來粗粗下探心學理學,算是抛磚引玉,接下來還得回歸本文正題。

上六,咸其輔頰舌。
象曰:咸其輔頰舌,滕口說也。

《說文》「縢,水超湧也。」由「脢」再向上延伸至「輔頰舌」,上六正是兌之上,乃話語如奔湧的泉水脫口而出之象。《詩大序》有言,「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故嗟歎之,嗟歎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感謝先賢,讓我們一下子頓悟,這咸卦上六分明就是在講詩啊!

《詩大序》進一步講,「情發於聲,聲成文謂之音。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故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於詩。先王是以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面對如此簡潔優雅而又深刻雋永的文字,我們只敢依此用最簡短的語言來感悟「聖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這句更加簡潔優雅而又深刻雋永的文字,這其實是在讚頌聖人「刪詩書、定禮樂、贊易、修春秋」的偉大歷史文化功績,在這裡尤其是指聖人以「思無邪」的標準,整理編訂始自西周初年至春秋時期約五百年間的詩歌三百餘篇,不但反映了當時的社會面貌,而且教育弟子作為立言立行的標準,並且成為中華文明垂教後世的永遠經典——《詩經》,也就是說聖人是以《詩經》教化世人、感化人心而達至天下和平的目的,其立心之宏闊、功德之卓著、對後世影響之深遠均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詩經》以《關雎》始: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優哉遊哉,輾轉反側。
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參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

「天地感而萬物化生。」《關雎》描寫的正是中原地區萬物化生的初春時節到來,多情少男與懷春少女與時令相感相遇于河邊,由咸而感、感而遂深,到琴瑟相求、依禮而行,最終佳偶天成,並在婚禮大典上歌之詠之,「鐘鼓樂之」,這是從無心到思念、從浪漫到莊嚴、從愛情到婚姻、從個人到家庭、從家庭到社會、從天理到人倫的完整過程,《詩經.關雎》就是這樣把所有這些詩意地呈現在世人面前,並與《周易.咸卦》完全契合。

不僅如此,聖人在《序卦傳》裡更進一步闡述,「有天地然後有萬物,有萬物然後有男女,有男女然後有夫婦,有夫婦然後有父子,有父子然後有君臣,有君臣然後有上下,有上下然後禮義有所措。」簡直行雲流水,一脈相承,天理而後的人倫可謂殊途同歸,這也就是《詩經》以《關雎》起,而《周易.下經》以咸卦始的根本原因。後人評價聖人,尊稱為「大成至聖先師」,從《詩經》與《周易》所體現出的相互表裡的關聯中可見一瞥。

《詩大序》言,「關雎,後妃之德也,風之始也,所以風天下而正夫婦也。故用之鄉人焉,用之邦國焉。風,風也,教也。風以動之,教以化之。」

經聖人刪定的《詩經》,無形中洗滌著後世的人心,淨化著社會的風氣,教化著一代代的華夏子孫,最終把華夏民族的發展軌跡成功地導向了詩禮之途,順天理、正人心、行人道成為華夏文明向上、向善、求中正價值觀中最為深厚的內核,並且已經逐漸渙化入華夏文明的血液裡,成為華夏民族文化基因的一部分,規範著人們的起心動念、思想行為、生存意義、人生目的、經世致用、治國安邦,一定意義上講,中華文明就是詩的文明,中華民族就是詩禮教化的民族。一個詩的文明,一個詩教的民族,當然是是一個崇尚和平的文明,當然是一個追求和平的民族。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幾千年來,華夏文明乃至整個人類文明,堪此殊榮的,僅聖人一人而已。

「中華文明具有突出的和平性,從根本上決定了中國始終是世界和平的建設者、全球發展的貢獻者、國際秩序的維護者,決定了中國不斷追求文明交流互鑒而不搞文化霸權,決定了中國不會把自己的價值觀念與政治體制強加於人,決定了中國堅持合作、不搞對抗,決不搞「黨同伐異」的小圈子。」——這是基於自身優秀的歷史文明文化底蘊,再次煥發新生走向偉大復興的中華民族,面對實為五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的動盪世界,站在整個人類文明的高度,為安定人心,為人類和平,向全世界發出的最真誠表白和鄭重宣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