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唐德清
上一期的專欄，筆者以「稱物平施」的角度談了一點自己對「平兒」的膚淺看法，這一期來談一談「三姑娘」探春。在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封龍禁尉王熙鳳協理寧國府〉的回末，曹公用了一副聯「金紫萬千誰治國，裙釵一二可齊家」。賈府裡群芳無數，哪幾個會是曹公筆下可齊家的裙釵呢？竊以為探春足以算得上一個。探春不僅能修身、能齊家，頭腦清醒，膽識超人，堅毅果敢，大公無私，多少蘊含了某些曹公治國、補天的思想深意。
小說最初介紹探春出場與林黛玉見面時就描寫到「第二個，削肩細腰，長挑身材，鴨蛋臉面，俊眼修眉，顧盼神飛，文彩精華，見之忘俗。」突出了探春這種「顧盼神飛，文彩精華」的脫俗氣質。
後來賈母帶劉姥姥參觀大觀園，一起到探春的臥室坐了坐，「一時吃畢，賈母等都往探春臥室中去說閒話……探春素喜闊朗，這三間屋子並不曾隔斷。當地放著一張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磊著各種名人法帖，並數十方寶硯；各色筆筒，筆海內插的筆，如樹林一般；那一邊設著斗大的一個汝窯花囊，插著滿滿的一囊水晶球兒的白菊。西牆上當中掛著一大幅米襄陽「煙雨圖」；左右掛著一副對聯，乃是顏魯公墨跡，其詞云：『煙霞閑骨格，泉石野生涯。』案上設著大鼎，左邊紫檀架上放著一個大官窯的大盤，盤內盛著數十個嬌黃玲瓏大佛手；右邊洋漆架上懸著一個白玉比目磬，旁邊掛著小槌。」筆端入微，大理石、大案、斗大、一大幅、大鼎、大官窯、大盤、大佛手，不厭其煩的描述，凸顯心胸之大。
這哪像是千金小姐的閨房，佈置得又像公堂又像士大夫的大書房，不愧是「秋爽居士」，還特地指出擺了一張花梨大理石大案（衙門元素），懸掛了顏真卿對聯真跡和米芾「煙雨圖」。眾所皆知，「顏楷」飽滿中正，嚴謹端莊，遒勁渾厚，人品書品，是唐代以降廟堂體正宗。米元章也是北宋「蘇黃米蔡」四大家之一。這些細緻的描寫，散發濃厚的儒門氣象，大有深意，不正是曹公治國補天的精神寄託嗎？
探春是《紅樓夢》裡的書法家。元妃省親時，「又命探春將方纔十數首詩另以錦箋謄出。」到了後來，「次日乃是探春的壽日，元春早打發了兩個小太監，送了幾件玩器。」可見元妃對探春的肯定和器重。
探春可不是書法家那麼簡單，她更是曹公刻意塑造的「改革家」。小說的第五十五回〈辱親女愚妾爭閒氣欺幼主刁奴蓄險心〉和第五十六回〈敏探春興利除宿弊時寶釵小惠全大體〉這兩回，集中敘述了賈探春、李紈、薛寶釵三人組合的臨時管治團隊，突出了以〈大觀園〉為試點的具體改革歷程，淋漓盡致地發揮了探春的過人才識。
賈府因為王熙鳳久病無法視事，王夫人「見他如此，探春和李紈暫難謝事，園中人多，又恐失於照管，特請了寶釵，託他各處小心。」賈府人多嘴雜，冗事繁瑣，下人分幫結派，成鬼成精，用王熙鳳的話來形容是「偺們家所有的這些管家奶奶們，那一位是好纏的？錯一點兒，他們就笑話打趣，偏一點兒，他們就『指桑罵槐』的抱怨。『坐山看虎鬥』，『借刀殺人』，『引風吹火』，『站乾岸兒』，『推倒了油瓶兒不扶』，都是全掛子的武藝！」
一開始「眾人先聽見李紈獨辦，各各心中暗喜……自然比鳳姐兒好搪塞些；」後來添了探春，都想著不過是個未出閨閣的年輕小姐，都不在意，比鳳姐兒前便懈怠了許多，誰想到「只三四天後，幾件事過手，漸覺探春精細處不讓鳳姐。」這些管家奶奶們好不忿氣，存心為難探春，讓她出錯出醜。
此時剛好碰上探春生母趙姨娘的兄弟趙國基去世，吳新登（榮府銀庫房總領，諧音『無星戥』，寓意不靠譜，作假賬）的媳婦進來回說：「趙姨娘的兄弟趙國基昨兒出了事，已回過老太太、太太，說知道了，叫回姑娘來。」說畢，便垂手旁侍，再不言語，吳新登的媳婦藐視李紈老實，探春是年輕的姑娘，所以只說出這一句話來，試他二人有何主見。探春便問李紈。李紈想了一想，便道：「前日襲人的媽死了，聽見說賞銀四十兩，這也賞他四十兩罷了。」吳新登的媳婦聽了，忙答應了個「是」（一個『忙』字，巴不得立見探春出錯），接了對牌就走。探春道：「你且回來。」吳新登家的只得回來（一個『只』字，失望至極）。探春道：「你且別支銀子。我且問你：那幾年老太太屋裡的幾位老姨奶奶，也有家裡的，也有外頭的，有兩個分別。家裡的若死了人是賞多少？外頭的死了人是賞多少？你且說兩個我們聽聽。」一問。
探春連用這經典的四個「且」字（你且回來、你且別支銀子、我且問你、你且說…），簡單幾句話，彈無虛發，連中要害，讓老謀深算、伶牙俐齒的吳新登家的立即見識到這朵帶刺玫瑰的厲害。她「滿面通紅，忙轉身出來。眾媳婦們都伸舌頭。」不寒而慄，落荒而逃，處心積慮的惡意挑戰宣告失敗；三姑娘迅速降伏了這些事不嫌大的管家奶奶。曹公僅用幾筆就勾勒出賈探春「才自精明志自高」的管理才能。
探春在節流的同時，不忘開源，她之前曾到賈府大管家賴大的府上去玩過，處處留心皆學問，閒話中得知比賈府小得很多的賴家花園每年有進帳，「誰知那麼個園子，除他們帶的花兒，吃的筍菜魚蝦之外，一年還有人包了去，年終足有二百兩銀子剩。從那日，我纔知道，一個破荷葉，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錢的。」
探春很有聰明才智，容易吸收新的思想，決定在「富貴溫柔鄉」的大觀園裡牛刀小試，實行土地分片分類承包，按固定數額收取實物和貨幣，這種措施的好處，賈探春認為「一則園子有專定之人修理，花木自又一年好似一年的，也不用臨時忙亂；二則也不至作踐，白辜負了東西；三則老媽媽們也可藉此小補，不枉年日在園中辛苦；四則也可省了這些花兒匠山子匠打掃人等的工費。」寶釵稱讚道「善哉，三年之內無饑饉矣！」李紈笑道「省錢事小，第一有人打掃，專司其職，又許他去賣錢，使之以權，動之以利，再無不盡職的了。」
不但這樣，曹公還著意點染了這種措施在僕人中所引起的強烈震動和巨大反響。「眾人聽了，無不願意。也有說『那一片竹子單交給我，一年工夫，明年又是一片。除了家裡吃的筍，一年還可交些錢糧。』這一個說『那一片稻地交給我，一年這些玩的大小雀鳥的糧食，不必動官中錢糧，我還可以交些錢糧。』…」不僅如此，作者還特意渲染出熱火朝天的歡騰場面，措施實行不久，便「各司各業皆在忙時，也有修竹的，也有𠞆樹的，也有栽花的，也有種豆的，池中又有駕娘們行著船夾泥種藕的…」顯示出一派生機勃勃的景象，探春的這些改革舉措，在當時環境裡，是需要很大的勇氣，也是她作為《紅樓夢》裡的「改革家」，與眾女子的不同之處，是她才華出眾，見識非凡的具體表現。戚序本第五十六回末總評稱讚「探春看得透，拿得定，說得出，辦得來，是有才幹者，故贈以『敏』字。」
探春這些貌似齊家治國的補天之舉，轟轟烈烈，熱鬧得很，可是對挽救賈府的衰亡是否有用呢？兩個字「未濟」！賈府上下窮奢極欲，腐敗墮落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且說賈妃在轎內看此園內外如此豪華，因默默歎息奢華過費了…又勸以後不可太奢，此皆過分之極…倘明歲天恩仍許歸省，萬不可如此奢華糜費了！」賈赦盤算要納賈母屋裡的丫鬟鴛鴦為妾，賈母氣炸發飆「我這裡有錢，叫他只管一萬八千的買去…」賈赦無法又含愧，「只得又各處遣人購求尋覓，終久費了八百兩銀子買了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來…」。小說開頭第六回寫到「那劉姥姥先聽見告艱難，只當是沒有，心裡便突突的，後來聽見給他二十兩，喜的又渾身發癢起來…」。民俗專家考證當時的二十兩銀子足以讓鄉下五口之家過上一年舒坦的日子。小說裡劉姥姥自己也說「這樣螃蟹，今年就值五分一斤。十斤五錢，五五二兩五，三五一十五，再搭上酒菜，一共倒有二十多兩銀子。阿彌陀佛！這一頓的錢夠我們莊家人過一年了！」
小說第五十三回〈寧國府除夕祭宗祠 榮國府元宵開夜宴〉寫到黑山村的莊頭烏進孝在大雪幾尺深的路上走了一個多月，趕來年關交租，租單是眾多的農、牧、禽、獸產物以及二千五百兩現銀。賈珍皺眉道：「我算定了你至少也有五千兩銀子來，這夠作什麼的！如今你們一共只剩下八九個莊子，今年倒有兩處報了旱澇，你們又打擂臺（暗指敷衍推諉），真真是又教別過年了。」
在在處處，俯仰可見賈府的日常花銷是如何的巨大，而探春興利除弊贏得的效益四百兩也好，八百兩也好，無疑是精衛填海，杯水車薪，無濟於事。
《周易》的第十八卦是山風〈蠱〉卦，象徵器皿裡裝著形形色色的害蟲，孶生著各種各樣的毒菌，腐化傳染，新舊交織，愈演愈烈，只不過外面被山一般的蓋子壓著，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外人不知道而已；要想改良改革，立馬牽動利益集團之間共犯結構，關係錯綜複雜，絕非易事，甚至比流血革命（第四十九卦澤火革卦）還難十倍。賈府表面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實則禍源叢生，蠱毒甚深，上下左右，藏汙納垢，正像冷子興所演說的「古人云『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如今生齒日繁，事務日盛，主僕上下，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畫者無一；其日用排場費用，又不能將就省儉，如今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這邊探春才剛要吹風整頓，那邊的金童玉女就自動對號入座。寶玉告訴黛玉，探春「單拿我和鳳姐姐作筏子禁別人，最是心裡有算計的人，豈只乖而已。」寶玉笑道：「憑他怎麼後手不接，也短不了咱們兩個人的。」更何況是賈璉、賈珍、賈赦、賈母……
在冷面郎柳湘蓮揶揄「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乾淨」的賈府裡，焦大罵他們是「每日家偷狗戲雞，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腐爛至此，神仙難救，任憑是一萬個探春也不頂用，曹公只能無奈地發出「生於末世運偏消」的低嘆，探春者，春天的嘆息！最後讓賈探春「一番風雨路三千」，去實踐「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業，那時自有我一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