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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峰論劍之五十三】從商周鼎革解密〈風澤中孚〉

【雙峰論劍之五十三】從商周鼎革解密〈風澤中孚〉


◎文/王立峰

《周易》六十四卦始自〈乾〉〈坤〉二卦,昭示天地肇始,陰陽分判,終至〈既濟〉〈未濟〉二卦,寓意人事成住壞空,永無止息。《周易》以自然現象、植物動物、飲食男女、身心狀態、工具勞作、人情世故、情境過程、社會制度、世事演進等等場景設卦觀象、擬象描摹,每卦必有一實質主題,而這一實質主題往往又隱藏在卦象和卦爻辭所呈現的表面主題意義之下。由於以卦象匹配極爲精簡的卦爻辭形式成書,《周易》本身很難被人理解,加之文辭隱晦,致使《周易》很多卦爻隱藏的實質真義在後世始終雲山霧罩,不見尊容。解讀《周易》每一卦爻必須首先透徹搞明白這一卦背後的真正主題寓意所在,避免「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見樹木,不見森林」般望文生義,試圖自圓其說却始終不得正途的經解,甚至歷來有人編造理論、故弄玄虛,搞出一大堆道氣體用之類玄而又玄蔚爲壯觀的文字,終究還是不得正解。其實《周易》的確透徹世理、絕頂高深,但又並非像人們想像的那樣玄之又玄恍若天書,只要搞明白卦爻背後作《易》者真正寓意所在,就完全有可能正確解讀出卦爻辭的本真意義。

解讀卦爻辭,還必須還原《易經》創作的時代背景,同時還要關注到創作者的階級立場,即便是「集大功大德大治於一身」、被後世尊奉爲「元聖」的周公也不能免俗,文以載道、《易》以致用、爲現實政治服務才是周公創作《易經》最重要的目的,而當時最大的現實政治就是鞏固周滅商,及平叛管蔡武庚之亂後周人的統治,安定馴順殷商遺民。大致來講,〈中孚卦〉表面上講的是誠信之道,實質上講的却是周人對已滅國的商朝遺民作出的制度安排和信用昭示;〈小過卦〉表面上講的是飛鳥之象,實質上講的則是周人對於商朝遺民的深切警示,和其必須面對滅國現實給出的自處求安之道,我們隨後將分別予以展開解讀。

兌爲澤爲悅,「說以先民,民忘其勞;說以犯難,民忘其死。說之大,民勸矣哉!」巽爲風爲申命,「剛巽乎中正而志行」,兌下巽上的〈中孚卦〉既有風吹過湖澤的自然之象,又有王命之下的萬民和悅,以及民生和悅之後的民心歸附、邦國安寧的「說而巽,孚乃化邦」的人事之象,並且〈中孚卦〉內二陰而外四陽,恰「柔在內而剛得中」,柔弱被剛强所圍護,儼然又有「乘木舟虛」與鳥巢之象。筆者兩年前曾駐足於西安城東北的滻灞之濱,已然是水天澤國與現代城建交相輝映,遙想三千多年前的周公身處如今西安城西南的灃滈之濱,滿眼應是「蒹葭蒼蒼,白露爲霜」完全原始浩蕩的水天澤國,一陣清風掠過湖面和草叢,既有鶴翔鶴鳴,也現蛇迹翰音,還有湖面上輕舟蕩漾,以及草叢中雛鳥在巢。周公見此情此景,感而遂通,與心中所思所念頗有契合,於是便有了這苦思良久而終成的〈中孚〉之卦。

我們還是依照慣例,從爻辭入手對〈中孚〉卦進行解析。

初九:虞吉。有它不燕。
象曰:初九虞吉,志未變也。

「虞」即掌管山澤之虞官,「它,蟲也」,也就是澤草中的蛇蟲,作爲地位最爲低下的初九民衆,受到掌管山澤的虞官爲之驅蛇除難般的保護,得以生計安息、民生和悅,擬象的正是滅商後的周人通過封邦建國的制度設計,以「自昭明德」的諸侯治理體系深入各地,如「明出地上」般對底層民衆進行有效管治的成果,這體現出的是周天子通過諸侯對於底層民衆表達出來的一如既往、「志未變也」的居「中」之「孚」,也就是「豚魚吉,信及豚魚也。」

九二:鳴鶴在陰,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與爾靡之。
象曰:其子和之,中心願也。

九二以陽居陰且居中位,正是在陰的鳴鶴,也是後一句「其子和之」中的「其子」。這個九二「其子」應和的是「有孚攣如」之九五,也就是九二爻辭「我有好爵,吾與爾靡之」中的「我」和「吾」,那個「爾」才是與九五應和的九二。很明顯,九二就是那個被周天子指令到具體地方封邦建國的地方諸侯,之後才派出虞官爲初九基層民衆排憂解難、保境一方。西周初年,周公主持下的封邦建國,是與禮樂制度、嫡長子繼承制度等一併推動執行的,周天子作爲天下共主,同時必須是血緣上的大宗長子,也就是〈中孚卦〉中的九五,而其它庶子和外姓勛貴功臣則被封爲諸侯或者卿大夫,也就是〈中孚卦〉中的九二,這種政治上的共主與血緣上的大宗相結合、封建制度與家族關係相結合,形成了西周中央與地方、血緣大宗與小宗的穩定統治架構。分封制的實施,使得周天子君臨天下却不直接治民,而是通過地方諸侯間接治理,這就是「我有好爵,吾與爾靡之」。周天子把治理天下地方的權力拿出來與諸侯共享,在西周初年封邦建國獲得地方治理實權的諸侯,當然是「其子和之,中心願也。」

六三:得敵。或鼓或罷,或泣或歌。
象曰:或鼓或罷,位不當也。

六三陰居陽位,不中不正而且下乘九二亦非正乘,當然「位不當也」,這是在講商亡後分散在各地的殷商遺民族邑族長,他們中肯定有人想著找機會試圖復辟大商的,也有些分封在地方的周人諸侯由於種種原因試圖謀反篡位的,武王伐紂後被受封於殷的紂王之子武庚,在武王去世因成王年幼而周公攝政後勾結管蔡霍三叔發動叛變,即是六三爻的原始擬象素材。「得敵」是在明確定性這些人是周天子所代表的中央和整個國家的敵人。三監叛亂很快被周公親自東征平定,當初「鼓」而叛者的結局是「泣」,認清形勢根本不參與叛亂和及早回頭收手者的結局是「歌」。

六四:月幾望,馬匹亡。無咎。
象曰:馬匹亡,絕類上也。

以六四之陰擬象的月亮,向上正承九五之陽擬象的太陽,六四深知月亮的亮完全是得益於接受到太陽光的照射,因此自己能够始終謙恭低調、持盈保泰,這就是「月幾望」。六四與六三又同爲「柔在內」的陰爻,坤陰有牝馬之象,故六三六四本是屬於同類的牝馬,但六三陰居陽位不中不正,最終反叛九五被消滅,而六四却是陰居陰位得正,顯然六四與六三割袍斷義、分道揚鑣,走的是一條與六三反叛完全不同的上承馴順九五的道路,也就是「馬匹亡,絕類上也。」其結果必定「無咎」。

〈升卦〉上六「冥升。利於不息之貞。」講的是武王伐紂滅商後對殷商遺民採取的「興滅國,繼絶世」的態度做法,雖然武庚挑起叛亂,但東征平叛勝利後的周公仍然遵循「興滅繼絶」的傳統,封紂王的兄長微子啓於商人舊都商丘建立宋國,特准其用天子禮樂奉商朝宗祀,與周爲客。自此,殷商遺民逐漸接受現實,與周人和解臣服,後世再無反叛。〈中孚卦〉六四「月幾望,馬匹亡。無咎。」完全就是對於微子啓受封諸侯建立宋國的擬象描摹。

九五:有孚攣如。無咎。
象曰:有孚攣如,位正當也。

九二向上應和九五,六四向上正承九五,並且「二與四同功而異位」,雖然一個是因血緣宗親和勛貴功臣獲封的地方諸侯,一個是以殷商遺民身份獲封的微子啓治下的宋國諸侯,但在剪滅大商後「位正當也」的居九五中正之位的周天子看來,馴順的宋國與其他諸侯同樣是屏藩周室的承擔者,對待二者的態度理所當然是「有孚攣如」,這樣才符合「節而信之,故受之以中孚」的〈中孚〉之道,這樣才能確保「無咎」。

上九:翰音登於天。貞凶。
象曰:翰音登於天,何可長也。

「翰,天雞,赤羽也。」雉鶏本栖息於山間林地,而〈中孚卦〉所擬象的湖澤濕地是鶴類的棲息之所,並非雉雞活躍的舞臺,並且上九不中不正、窮上失位,而且「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商人是以鳥作爲氏族圖騰的,故而〈中孚〉上九擬象的是已經滅亡的商朝,此時已是只聞其聲迴響,不見其實真容,只活在人們的談論與記憶中,假以時日,「何可長也」,談論與記憶也都會變得越來越稀鬆淡漠,直到慢慢被後世遺忘。由此也可見,《易經》創作的時間距離周滅商的時間並不太長。

五百年後,早已經過歷史的驗證,在聖人看來,商周鼎革是「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同樣在聖人看來,周人「大君有命,開國承家」與分封殷商遺民建立宋國,是「中孚以利貞,乃應乎天也。」

撇開首尾〈乾〉〈坤〉與〈既濟〉〈未濟〉四卦,《周易》中間的六十卦講盡天地人事之理後恰以〈中孚〉〈小過〉二卦排序收官,足見作《易》者目的之明確、著眼之宏闊、智識之敏慧、用心之深邃、地位之高上,非親歷商周鼎革及後續鞏固周人政權之重大歷史事件的見證、決策並實施者絕不可爲。作《易》者建基文明、鑄魂華夏,化成天下、萬世著功,辨諸歷史,捨周公其再有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