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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峰論劍之五十】從《周易》看中華文明的突出特性(四)

【雙峰論劍之五十】從《周易》看中華文明的突出特性(四)


◎文/王立峰

前幾篇專欄文章中,我們曾經講到,以中原漢民族農耕文明爲主體的中華文明,在幾千年的歷史發展進程中並非一帆風順,既有「初登于天,照四國也」的輝煌燦爛時刻,也有「後入于地,失則也」的慘痛悲鳴經歷,歷史上多次遭到周邊外圍草原游牧和森林漁獵文明的侵犯蹂躪甚至滅國。

現代歷史地理研究和氣候遺迹科學分析已經證明,自秦漢匈奴南下寇邊,經兩晋南北朝五胡亂華,再到遼夏金元與兩宋南北對峙最終宋滅,乃至後金滿清入關入主中原,不同規模尺度的氣候小冰河期,對中華文明的歷史演進産生了極爲深刻的影響,甚至決定性地掌控著歷史上中華文明輝煌與悲慘相互交織的命運齒輪。

小冰河期間,全球範圍內氣候變得寒冷乾旱,北方游牧地區草原草場退化,牲畜大量死亡,人口被迫向南方遷移,而南方農耕地區,同樣面對寒冷乾旱,糧食歉收絕收,産量大幅度下降,出現持續饑荒,社會開始動蕩。在這起于天災的內外因素夾擊之下,一個文明的內在成色實力和決策者的智慧能力、政策選擇,就完全決定了文明的命運。

說起來真是令人佩服的五體投地,一個現代文明才剛剛搞明白沒有幾十年的小冰河期對于人類文明命運的演進問題,《易經》已經在三千年前講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

《周易.需卦》卦象乾下坎上,卦辭曰「有孚。光亨。貞吉。利涉大川。」象曰「雲上于天,需。君子以飲食宴樂。」

乾爲天爲健,坎爲水爲雲,很明顯,乾下坎上的「雲上于天」,就是水始終在天上却下不到地上來的久旱無雨之象,在持續乾旱逐步升級加劇造成日益嚴重生存危機的逼迫之下,人類社會文明體的各種應對表現及其後果,也在〈需卦〉的爻辭中一步步展現出來。

〈需卦〉初九,「需于郊。利用恒。無咎。」講的是乾旱尚未發生之時,降雨正常,河流水量充足寬闊,不必冒險涉渡,生活在郊的人與生活在邑的人井水不犯河水,在各自選定適應的活動區域內各安天命,相安無事,就如游牧漁獵民族和農耕民族各自安然,歲月靜好。

九二「需于沙。小有言。終吉。」此時降雨失常,天旱無雨,地上乾旱顯現,河流水量明顯減少,已經露出岸邊的沙灘,河水在寬闊河床的溝底中仍然蜿蜒曲折向前流淌。由于生存資源儲備不足,已經出現了一些生計問題,社會矛盾摩擦開始抬頭顯現,但人們的日子還不至于完全過不下去,小的矛盾摩擦尚可控制,最終妥善化解。

九三「需于泥。致寇至。」天旱無雨繼續持續下去,河流已經斷流露出溝底的淤泥,此時涉渡之前寬闊的大河已經是輕而易舉。「需于泥,災在外也」,缺水旱象已經導致嚴重災荒,生存資源匱乏,人們的生計出現重大危機,原有穩定的社會秩序和人際氛圍變得越來越失序和乖戾凶暴,自保平安成爲每個人的心中所念,然而「禍福無門,惟人自召」,用聖人的原話來講就是「自我致寇,敬慎不敗也。」

六四「需于血。出自穴。」在一個社會和文明的內部已經解決不了乾旱災荒造成的生存危機,就只能向外去求索了,「需于血」就是蹚過曾經寬闊坎窞而如今已是乾泥枯草的的河床溝底,取象爲下乾的饑餓的郊人被迫走出郊,向外出擊去尋求生存之道,前面激烈的衝突搏殺似乎已經無可避免。用〈需卦.彖傳〉的話來講就是,「險在前也,剛健而不陷,其意不困窮也。」對于這種天然的求生本能,周公在卦辭中給出的說法是「有孚」。

「坎爲水」,「雨以潤之」,對于取象爲上坎的邑人,尚有生存資源保障,受到饑餓求生的郊人入侵搶奪衝擊,邑人本能的反應便是走出各自的家門,聚集團結在首領的統一指揮之下,保衛自己的生存資源,與入侵者見血搏殺,這就是「出自穴,順以聽也。」這個「穴」字正是「上古穴居而野處,後世聖人易之以宮室」的「穴」,不經意間,《易經》最初的印記源頭和歷史記憶明確指向了比周公更早的上古時代,那還是一個原始公有制的氏族部落時代。

九五「需于酒食。貞吉。」所謂「民以食爲天」,人類社會的無論哪種文明,以「酒食」所指代的糧食等必不可少的生存資源是絕對的剛需,是生而爲人的最低底線,這就是「需,須也」,「君子以飲食宴樂」是人類最基本的需求層次,「飲食宴樂」滿足了才稱得上「貞吉」。〈需卦〉上坎一陽二陰、外虛內實,在〈需卦〉中,這位居九五之陽爻即是必不可少生存資源的象徵,也是邑人之首領,對于這位「酒食貞吉,以中正也」的邑人首領來講,他還可以有另外的選擇。

上六「入于穴。有不速之客三人來,敬之終吉。」對比分別處于九五之下和之上的六四爻和上六爻,六四上承九五,處其時位邑人自身儲備的生存資源都不充足,所以才有爲了保衛自身生存的見血搏殺。而上六下乘九五,居此時位的上六坐擁充足的資源儲備,因此,想像中的郊人和邑人各自爲爭搶和保衛生存資源而進行的生存搏殺並沒有發生,而是邑人首領九五「有孚,光亨」,對于郊人的災困處境感同身受,深表同情,「位乎天位,以中正也」的邑人首領九五「飛龍在天,乃位乎天德」,以高視野、大格局的寬廣胸懷和無尚德行做出了「入于穴」的選擇,接納了這些不請自來的饑餓的郊人,既解決了郊人的生存困境,又壯大了邑人的力量,雙方逐漸融合發展,最終融合形成實力更加强大的共同體,這才能更好地「利涉大川,往有功也。」。當然,融合發展也不是順順利利的,肯定有這樣那樣的問題,但爲了面對共同遇到的生存壓力,爲了避免相互間的生存搏殺,聖人講「「不速之客來,敬之終吉」,雖不當位,未大失也。」一句話,只要雙方都秉持「敬之」心態相處,結局必定「終吉」,這也正是〈乾卦.彖傳〉所言,「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貞。」

「需,不進也。」在〈雜卦傳〉中,聖人所講的「不進」並非通常所解的需要等待,當然從上述爻辭的分析中,〈需卦〉有一個時間和程度上逐漸發展的過程,但這個「不進」並非等待時機之意,而是以《春秋》筆法暗藏著聖人讀《易》解《易》並與自己的學說主張相呼應的心思,那就是聖人衷心希望面對生存困境的局面,事態「不進」于六四爻「需于血」的衝突戰爭方向發展,而是朝向上六爻「入于穴」的和平接納方式解決,這與聖人所力倡的以「仁、義、禮、智、信」教化引導社會世人,而不是以戰爭手段解決社會矛盾的反戰思想一脈相承。

可惜,由于時代和生産力發展的限制,聖人的理想很美好,現實却很殘酷。自有確切文字記載的三千年中華文明史中,在中原農耕民族和周邊草原漁獵民族的交往記錄中,絕大部分都是〈需卦〉六四所描述的「需于血」的生存鬥爭史,只有在中原農耕民族處于絕對壯盛期的短暫歲月裏,和周邊游牧漁獵民族入主中原建立起游牧和農耕渾二爲一的二元政權之後的短暫歲月裏,〈需卦〉上六「入于穴」的「保合太和」模式才得以形成存在。但不管在「需于血」和「入于穴」的哪種交往模式之下,中原農耕民族和草原游牧民族之間的相互交流融合始終在進行著,最終形成今天現代意義上的中華民族共同體。

「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顯然,兩千五百年前的聖人是極其看重華夷之辯的。一千三百年後的韓愈,面對變化了的時代,寫下了「孔子之作《春秋》也,諸侯用夷禮則夷之,進于中國則中國之。」時光又流淌了九百年,此時的雍正皇帝寫道,「自古帝王之有天下,莫不由懷保萬民,恩加四海,膺上天之眷命,協億兆之歡心,用能統一寰區,垂庥奕世。蓋生民之道,惟有德者可爲天下君,此天下一家,萬物一體,自古迄今,萬世不易之常經,非尋常之類聚群分,鄉曲疆域之私衷淺見所可妄爲同異者也。」經歷了兩千多年的漫長歲月,才終于一步步艱難而沉重地見證了時代發展和歷史演進之殊爲不易,而回顧這幾千年無盡的血淚和榮光,最終都化爲了兩個字——包容。

「中華文明具有突出的包容性,從根本上決定了中華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歷史取向,決定了中國各宗教信仰多元並存的和諧格局,決定了中華文化對世界文明兼收並蓄的開放胸懷。」——「彰往而察來」,這就是從歷史中艱難走過來的現代中國,在民族偉大復興的豪邁與自信中面對世界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