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唐德清
筆者前不久和香港紅樓夢學會的張會長聊起紅樓二尤，我說她們的生父説不定還是個芝麻官，曾見過不少文章説起二尤的出身，常常用「出身寒門、卑微低賤」來形容，這恐怕值得説道説道。張教授鼓勵在下花時間做一做「二尤生父考」。
實在來說，二尤的生父不可考，因為曹雪芹筆下的二尤生父姓啥名誰，一律闕漏，姓不姓尤也不知道。為何這樣講呢？按曹公的書上介紹，賈府時任族長賈珍之妻尤氏，她的繼母（書中的尤老娘）帶著兩個女兒（書中的尤二姐、尤三姐）嫁到尤家，即俗稱的「拖油瓶」，至於尤老娘的原夫是不是剛好也姓「尤」？書中沒有明說，我們自然也不能武斷定義。
尤氏姊妹的生父有可能也姓「尤」，書中僅有一處地方可以用來參考，第六十六回〈情小妹恥情歸地府冷二郎一冷入空門〉寫到柳湘蓮來向賈寶玉打探有關賈璉偷娶二房之事，無意中察覺情況複雜，怕做「剩忘八」，後悔當初草率留劍作定。書中寫到：「湘蓮道：『你既不知他娶，如何又知是絕色？』寶玉道：『他是珍大嫂子的繼母帶來的兩位小姨。我在那裏和他們混了一個月，怎麽不知？真真一對尤物，他又姓尤。』」他又姓尤，兩重含義，一是繼父固然姓尤，二是生父也有可能一樣姓尤。
「尤物」按字面上的意思是說特異的人物或特殊的物品。該詞出自《春秋左傳》的〈昭公篇〉：「甚美必有甚惡……夫有尤物，足以移人，苟非德義，則必有禍。」姬叔向的母親反對叔向娶絕色美女申公巫臣氏，於是說出一大篇的道理來，說極美麗往往伴隨極惡劣，絕色美貌的美女，足以使男人的精神狀態受遷移轉，如果沒有足夠的德行和道義來駕馭她，必然會衍生出諸多的麻煩甚至災禍來。此後，「尤物」一詞就變成了帶有貶義「絕色美女」的代名詞。不才猜度，是不是曹公想讓賈寶玉說出此句「真真一對尤物，他又姓尤。」遂在書中的人物譜中構設了尤氏姊妹，鮑二家的「鮑」，也是此等寓意，春秋筆法，有意無意植入了錢鍾書的《圍城》，方鴻漸船上認識的「鮑小姐」，性格開放，作風大膽，放浪形骸，偏偏她又姓「鮑」。
尤氏姊妹她們是不是「出身寒門、卑微低賤」呢？曹公並沒有明說，只是在第六十四回〈幽淑女悲題五美吟浪蕩子情遺九龍珮〉有側面描寫。寧國府的小管家俞祿到鐡檻寺找賈珍匯報要支付雜費欠銀六百一十兩，賈珍叫俞祿先想辦法解決，俞祿笑回道：「若說一二百，小的還可以挪借；這五六百，小的一時哪裏辦得來。」（清按：二百兩銀子很大一筆錢，夠劉姥姥一家五口吃喝十年，可見賈府的隱形富豪真不少），賈璉看到寧國府跟榮國府一樣要靠借貸度日，自己又極盼私會尤二姐，便把此事攬上身，「油鍋裡的錢還要找出來花」的璉二爺，咬牙慷慨墊銀三百一十兩，書中寫到：「賈璉心中想道：『趁此機會，正可至寧府尋二姐。』一面遂說道：『這有多大事，何必向人借去？昨日我方得了一項銀子還沒有使呢，莫若給他添上，豈不省事。』」
回到寧國府之後，賈璉終於名正言順來看望尤家母女，書中寫到：「這裡賈璉又說道：『我也要給親家太太請請安，瞧瞧二位妹妹。親家太太臉面倒好，只是二位妹妹在我們家裡受委屈。』尤老娘笑道：『偺們都是至親骨肉（清按：此四字極盡諷刺，沒任何血緣關係，旨在反襯聚麀之誚），說那裡的話。在家裡也是住著，在這裡也是住著。不瞞二爺說，我們家裡自從先夫去世，家計也著實艱難了，全虧了這裡姑爺幫助。如今姑爺家裡有了這樣大事，我們不能別的出力，白看一看家，還有什麼委屈了的呢？』」
書上說的是「我們家裡自從先夫去世，家計也著實艱難了，全虧了這裡姑爺幫助。」家計著實艱難，是目前的現狀，不代表以前也艱難，更不代表尤氏姊妹「出身寒門、卑微低賤」。
在第六十四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死金丹獨艷理親喪〉寫到：「賈蓉得不得一聲兒，先騎馬飛來至家，忙命前廳收桌椅，下槅扇，掛孝幔子，門前起鼓手棚牌樓等事。又忙著進來看外祖母兩個姨娘。原來尤老安人年高喜睡，常歪著。他二姨娘三姨娘都和丫頭們作活計，見他來了，都道煩惱。」
原來尤老安人年高喜睡，這十個字大有玄機，找遍全書，沒有在他處寫「安人」二字。按明清命婦封誥規制，一品夫人、二品夫人、三品淑人、四品恭人、五品宜人、六品安人、七品孺人，像秦可卿命喪天香樓，她公公賈珍特地花巨資一千二百兩銀子，為賈蓉捐了個五品龍禁尉，為的就是最後能在銘旌上大書「龍禁尉賈門秦氏宜人」幾個字，《紅樓夢》書中對禮儀制度風俗等非常注意，不會隨便亂用，就連對寧榮二府中最顯赫的兩大管家賴大、賴二的母親，也只是稱呼「賴大母親」、「賴嬤嬤」，不敢也不想用「孺人」來越制惹事。好像我們現在也一樣，譬如老張退休前是副廳長，退休後大家恭維他，就會把「副」字省略掉，直接稱他張廳長，如果他退休前只是處長，那就不會有人刻意拔高來稱他為廳長。
還有一處地方，也要來斟酌斟酌。賈璉偷娶尤二姐，將新房安置在花枝巷，寓意尤二姐花枝招展，花攀高枝，也預示著枝節橫生，諸事不順。小兩口本想美美過日子，偏偏賈珍淫行不減，偷偷過來和二尤玩耍，被尤三姐以下流對付下流，靠無恥打敗無恥，「誰知這尤三姐天生脾氣不堪，仗著自己風流標緻，偏要打扮的出色，另式作出許多萬人不及的淫情浪態來，哄的男子們垂涎落魄，欲近不能，欲遠不舍，迷離顛倒，他以為樂。拿他弟兄二人嘲笑取樂，竟真是他嫖了男人，並非男人淫了他。」你浪我比你浪，連她母親和姐姐尤二也看不下去，二人也十分相勸，他反说：「姐姐糊塗。咱们金玉一般的人，白叫這兩個現世寶沾污了去，也算無能。」
「咱们金玉一般的人」，到底是什麽方面的原因，才構成了尤三姐有金玉一般的自信，說出這種炸雷的話來，我們不得而知。不妨推敲一下，金玉者，黃金與寶玉，要麼富，要麼貴，要麼大戶人家被府上衆人捧著哄著，寵溺呵護，寒門小戶出身的女孩子，斷然不敢自詡「金玉一般的人」。
後來尤三姐見賈璉捅破了窗戶紙，乾脆破罐子破摔，更加肆無忌憚，「那尤三姐天天挑揀穿吃，打了銀的，又要金的；有了珠子，又要寶石；吃的肥鵝，又宰肥鴨。或不趁心，連桌一推；衣裳不如意，不論綾緞新整，便用剪刀剪碎，撕一條，罵一句，究竟賈珍等何曾隨意了一日，反花了許多昧心錢。」
最後大家都受不了，「至次日，二姐另備了酒，賈璉也不出門，至午間特請他小妹過來，與他母親上坐。尤三姐便知其意，酒過三巡，不用姐姐開口，先便滴淚泣道：『姐姐今日請我，自有一番道理要說。但妹子不是那愚人，也不用絮絮叨叨提那從前醜事，我已盡知，說也無益。既如今姐姐也得了好處安身，媽也有了安身之處，我也要自尋歸結去，方是正理。但終身大事，一生至一死，非同兒戲。我如今改過守分，只要我揀一個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方跟他去。若憑你們揀擇，雖是富比石崇，才過子建，貌比潘安的，我心裡進不去，也白過了一世。』」
經過尤二姐一個晚上的仔細盤問，才知尤小妹的意中人。二姐笑道：「說來話長。五年前我們老娘家裡做生日，媽和我們到那裡與老娘拜夀。他家請了一起串客，裡頭有個作小生的叫作柳湘蓮，他看上了，如今要是他才嫁。舊年我們聞得柳湘蓮惹了一個禍逃走了，不知可又回來了不曾？」
五年前，尤氏姊妹跟尤老娘去給外祖母過生日，家裏有本事請戲班子來祝壽助興，可見她們外祖母家也絕非社會底層人士。姊妹在一起那麼久，尤二姐竟然一點都不知道尤三姐的意中人，這有點悖於常理。如果不是賈璉和尤二姐當面鑼對面鼓正式請尤老娘和尤三姐上座吃飯，那麽尤三姐是不會主動打破現狀的，她很享受戲弄賈珍賈璉賈蓉的逍遙荒唐日子。這樣算來，尤三姐是真的五年前就立誓非柳湘蓮不嫁，還是新近幾天才回憶到的，又是一起無頭公案了。
曹公筆下形容尤三姐是「風流標緻」，又借賈璉的小廝興兒的嘴說出了「一個是咱們姑太太的女兒，姓林，小名兒叫什麼黛玉，面龐身段和三姨不差什麼」，有意將尤三姐和林黛玉作某種的關聯，而且還寫了一大段像是寶玉知音的話。尤二姐道：「我們看他（寶玉）倒好，原來這樣。可惜了一個好胎子。」尤三姐道：「姐姐信他胡說，咱們也不是見過一面兩面的，行事言談吃喝，原有些女兒氣，那是只在裡頭慣了的。若說糊塗，那些兒糊塗？姐姐記得，穿孝時咱們同在一處，那日正是和尚們進來繞棺，咱們都在那裡站著，他只站在頭裡擋著人。人說他不知禮，又沒眼色。過後他即悄悄的告訴咱們說：『姐姐不知道，我並不是沒眼色。想和尚們髒，恐怕氣味熏了姐姐們。』接著他吃茶，姐姐又要茶，那個老婆子就拿了他的碗倒。他趕忙說：『我吃髒了的，另洗了再拿來。』這兩件上，我冷眼看去，原來他在女孩子們前不管怎樣都過的去，只不大合外人的式，所以他們不知道。」
曹公形容尤三姐是「風流標緻」，形容林黛玉是「風流嬝娜」、「風流婉轉」，形容晴雯是「風流靈巧」，是不是曹公隱隱約約將林黛玉、晴雯、尤三姐串在某一條的線上？最後柳湘蓮來索回定情信物鴛鴦劍，「那尤三姐連忙摘下劍來，將一股雌鋒隱在肘內，出來便說：『你們不必出去再議，還你的定禮。』一面淚如雨下，左手將劍並鞘送與湘蓮，右手回肘只往項上一橫。可憐：揉碎桃花紅滿地，玉山傾倒再難扶。」這段自刎殉情的文字也可以看作是一段前奏，到了第七十七回的俏丫鬟抱屈夭風流，又進了一步。寫到：「晴雯拭淚，就伸手取了剪刀，將左手上兩根蔥管一般的指甲齊根鉸下；又伸手向被內將貼身穿著的一件舊紅綾襖脫下，並指甲都與寶玉道：『這個你收了，以後就如見我一般。快把你的襖兒脫下來我穿。我將來在棺材內獨自躺著，也就像還在怡紅院的一樣了。論理不該如此，只是擔了虛名，我可也是無可如何了。』寶玉聽說，忙寬衣換上，藏了指甲。晴雯又哭道：『回去他們看見了要問，不必撒謊，就說是我的。既擔了虛名，越性如此，也不過這樣了。』」
再往後發展，等到了第九十七回的林黛玉焚稿斷癡情，那才是全書「天地合乃敢與君絕」的高潮。曹雪芹塑造的這種愛情觀，可以說是前後呼應、一脈相承的。
《周易》六十四卦的第五十四卦是雷澤〈歸妹〉卦，講的就是人生婚姻大事，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人類繁衍，天經地義，所以〈歸妹〉卦的〈彖傳〉就說：「歸妹，天地之大義也。天地不交而萬物不興，歸妹，人之終始也。說以動，所歸妹也。征凶，位不當也。無攸利，柔乘剛也。」意思就是說，婚配嫁娶，是天地間理所當然的大事。如果天地不交，陰陽不合，萬物就自然不會生長，男女媾和，終而復始，生生不息，一代一代才能延續下去。情感有衝動，才會想去結婚，人人都不想結婚，人類早就滅亡了，所以說婚嫁的衝動是自然而然内發的，完全不必被苛責的。至於征凶位不當也，無攸利柔乘剛也，則是說婚嫁過程要採用合適的方式方法，不能不考慮後果而一味的衝動，否則結果很不理想，下場會很慘，好像現在很多年輕人很任性，嘴上常常說「只要我願意，有什麽不可以？」你手機沒電試試，你酒駕醉駕試試，社會是群體生活，彼此都需要把握一個度，所以〈歸妹〉卦的前一卦，也就是第五十三卦，是風山〈漸〉卦，凡事要講究大局意識，雁行團隊，循序漸進，彼此配合，穩扎穩打，事緩則圓。
〈歸妹〉卦第六爻的爻辭是：「上六。女承筐無實，士刲羊無血，無攸利。」「女承筐無實」，指的是從前的待嫁女兒背著竹筐出門采蘋、采棗，用採摘這些美麗的物事象徵對未來的美滿生活充滿憧憬。女孩子未嫁之前編一個筐，裡面放置蠻漂亮的花花草草再去結婚；但現在竹筐裡是空空的，「無實」就是「承虛筐也」，白費心機，徒具形式，剩下空殼子，沒有實際內涵，這就是「女承筐無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