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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言難盡之二十六】合時守位薛寶釵

【易言難盡之二十六】合時守位薛寶釵


◎文/唐德清

上一期的拙文〈幹母之蠱敏探春〉談到,曹公花了第55回和第56回兩整回的篇幅來叙述鋪排大觀園的試點改革,第56回的回目是〈敏探春興利除宿弊時寶釵小惠全大體〉。「敏探春」是贊賈探春的「敏」,「時寶釵」則是誇薛寶釵的「時」,整部書的回目當中,只有「時寶釵」此處出現唯一一個「時」字,而曹公將此無比重要的「時」字賜給了薛寶釵,足見寶釵在把握時機、隨時應變、與時俱進、順時聽天、合時守分等方面,有異於別人的獨到之處。

談薛寶釵,很不好談,甚至都不知從何談起才好;衆人知寶釵甚深甚精,也難免甚偏。清末鄒弢《三借廬贅譚》中曾記載一則趣事:「許伯謙論《紅樓夢》,尊薛而抑林,……己卯春,余與許伯謙論此書,一言不合,遂相齟齬,幾揮老拳,而毓仙排解之。於是,兩人誓不共談紅樓。」黛粉釵黑也好,擁薛貶林也好,自有《紅樓夢》以來,自然而然就産生不同流派,筆者茲就曹公筆下的文字,依文說文,管窺蠡測,略抒己意罷了。

薛寶釵是曹公筆下冷靜理智、端莊嬌美的「冷美人」,很像是小說刻意塑造成儒家的正統人物。一開始就說薛家「還有一女比薛蟠小兩歲,乳名寶釵,生得肌骨瑩潤,舉止嫻雅。當日有他父親在日,酷愛此女,令其讀書識字,較之乃兄竟高過十倍。」寶釵是她的乳名,真正學名是什麽,曹公再無提及,有誰知道也告訴一下。

後來在第76回〈凸碧堂品笛感凄清凹晶館聯詩悲寂寞〉,史林兩人對詩,湘雲因聯道:庭烟斂夕棔。秋湍瀉石髓,黛玉聽了,不禁也起身叫妙,說:「這促狹鬼!果然留下好的。這會子才說『棔』字,虧你想得出!」湘雲道:「幸而昨日看《歷朝文選》,見了這個字。我不知是何樹,因要查一查,寶姐姐說:『不用查,這就是如今俗叫作「朝開夜合」的。』我信不及,到底查了一查,果然不錯。看來寶姐姐知道的竟多。」

香菱滿心滿意只想作詩,剛好來了個史湘雲,於是兩人沒晝沒夜高談闊論起來。寶釵因笑道:「我實在聒噪的受不得了。……滿嘴裏說的是什麽:怎麽是杜工部之沉鬱,韋蘇州之淡雅,又怎麽是溫八叉之綺靡,李義山之隱僻……」看似信口就來,實是句句經典,幾句話說透了唐朝詩風,可見她的底蘊有多深。

寶釵滿腹經綸,詩詞曲賦,知識面很廣,雜學旁通。賈母命惜春爲〈大觀園〉作畫,大家七嘴八舌,議論紛紛,寶釵道:「我有一句公道話,你們聽聽。藕丫頭雖會畫,不過是幾筆寫意。如今畫這園子,非離了肚子裏頭有幾幅丘壑的才能成畫。這園子卻是像畫兒一般,山石樹木,樓閣房屋,遠近疏密,也不多,也不少,恰恰的是這樣。你就照樣兒往紙上一畫,是必不能討好的。這要看紙的地步遠近,該多該少,分主分賓,該添的要添,該減的要減,該藏的要藏,該露的要露……」簡直就是中央美院的大師在現場教學。

薛寶釵秀外慧中,從不恃才自傲,儘量遠離是非,習慣性「珍重芳姿晝掩門」,王熙鳳說她是「拿定了主意,不幹己事不張口,一問搖頭三不知。」事實上,薛寶釵是深深懂得「時然後言,人不厭其言;樂然後笑,人不厭其笑;義然後取,人不厭其取」的大道理,能够拿捏準確,把握時中之道,這才是大智慧。

海棠詩社初創不久,豁達豪爽的史湘雲要在大觀園作東,開社賽詩。至晚,寶釵將湘雲邀往蘅蕪苑安歇去。湘雲燈下計議如何設東擬題。寶釵聽他說了半日,皆不妥當,因向他說道:「既開社,便要作東。雖然是個頑意兒,也要瞻前顧後。又要自己便宜,又要不得罪了人,然後方大家有趣。你家裡你又作不得主,一個月通共那幾串錢,你還不夠盤纏呢;這會子又幹這沒要緊的事,你嬸子聽見了,越發抱怨你了。況且你就都拿出來,做這個東道也是不夠,難道為這個家去要不成?還是往這裡要呢?」一席話,提醒了湘雲,倒躊躇起來。寶釵道:「這個我已經有個主意。我們當舖裡有個夥計,他家田上出的很好的肥螃蟹,前兒送了幾斤來。現在這裡的人,從老太太起,連上園裡的人,有多一半都是愛吃螃蟹的。前日姨娘還說要請老太太在園裡賞桂花吃螃蟹,因為有事,還沒有請呢。你如今且把詩社別提起,只管普通一請。等他們散了,咱們有多少詩作不得的?我和我哥哥說,要幾簍極肥極大的螃蟹來,再往舖子裡取上幾罈好酒,再備上四五桌果碟,豈不又省事,又大家熱鬧了。」湘雲聽了,心中自是感服,極讚他想的周到!寶釵又笑道:「我是一片真心為你的話,你千萬別多心,想著我小看了你,咱們兩個就白好了。你若不多心,我就好叫他們辦去的。」湘雲忙笑道:「好姐姐!你這樣說,倒多心待我了。憑他怎麼糊塗,連個好歹也不知,還成個人了?我若不把姐姐當親姐姐一樣看,上回那些家常話煩難事,我也不肯盡情告訴你了。」這種時然後言,設身處地爲人著想,毫無夾雜功利因素,是真性情的自然流露。

薛寶釵很會體諒別人,讓人家完全能够感受到尊重和誠意,就連林黛玉也當面向寶釵歎道:「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極好的,然我最是個多心的人,只當你有心藏奸。從前日你說看雜書不好,又勸我那些好話,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錯了,實在誤到如今。細細算來,我母親去世得早,又無姊妹兄弟,我長了今年十五歲,竟沒一個人像你前日的話教導我。怨不得雲丫頭說你好。我往日見他讚你,我還不受用;昨兒我親自經過,纔知道了。比如你說了那個(指酒令用《牡丹亭》、《西厢記》),我再不輕放過你的,你竟不介意,反勸我那些話,可知我竟自誤了。」難怪連賈寶玉也深惑不解,狐疑满腹,假惺惺地請教林黛玉「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

整部《紅樓夢》裏的人物,林林總總,好中又壞,壞中有好,比較沒有臉譜化,只有一個趙姨娘例外,幾乎是負面到極點,猥瑣不堪的形象相信沒有幾個讀者有好感的,但寶釵並沒有看衰趙姨娘。第67回寫道:且說趙姨娘因見寶釵送了賈環些東西,心中甚是喜歡,想道:「怨不得別人都說那寶丫頭好,會做人,很大方。如今看起來,果然不錯!他哥哥能帶了多少東西來?他挨門兒送到,並不遺漏一處,也不露出誰薄誰厚。連我們這樣沒時運的,他都想到了。若是那林丫頭,他把我們娘兒們正眼也不瞧,那裏還肯送我們東西?」一面想,一面把那些東西翻來覆去的擺弄瞧看一回……

薛寶釵不僅隨時合時,且能安分守位。大觀園因玫瑰露和茯苓霜的事鬧得緊張兮兮,「一進角門,寶釵便命婆子將門鎖上,把鑰匙要了,自己拿著。寶玉忙說:『這一道門何必關?又沒多的人走。況且姨媽、姐姐、妹妹都在裡頭,倘或家去取什麼,豈不費事?』寶釵笑道:『小心沒過逾的。你瞧你們那邊,這幾日,七事八事,竟沒有我們這邊的人,可知是這門關的有功效了。若是開著,保不住那起人圖順腳,超近路從這裡走,攔誰的是?不如鎖了,連媽和我也禁著些,大家別走。縱有了事,就賴不著這邊的人了。』寶玉笑道:『原來姐姐也知道我們那邊近日丟了東西?』」凡事豫則立,預防勝於治療,小心駛得萬年船,一點都沒錯。

史湘雲出嫁回門,來賈母這邊請安。賈母向湘雲說道:「只可憐你寶姐姐,自過了門,沒過一天安逸日子。……大凡一個人,有也罷,沒也罷,總要受得富貴,耐得貧賤纔好。你寶姐姐生來是個大方的人。頭裏他家這樣好,他也一點兒不驕傲;後來他家壞了事,他也是舒舒坦坦的。如今在我家裏,寶玉待他好,他也是那樣安頓;一時待他不好,也不見他有什麼煩惱。我看這孩子倒是個有福氣的。」

整部《周易》非常强調「時」與「位」,我們常說凡事要「因時、因地、因人」制宜,就是最大限度地處理好「時、位、人」三者的辨證關係,落實到具體的操作當中,就是我們念茲在茲的「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時間天天過,機會時時有,屬於你又有幾何?東西南北中,平臺淹脚目,哪些才適合你?人海茫茫,世界人口突破八十億,又有幾人能給你正能量?

〈乾〉卦强調「大明終始,六位時成,時乘六龍以御天。乾乾因其時而惕,雖危無咎矣。君子進德修業,欲及時也,故無咎。」〈坤〉卦告誡我們「含章可貞;以時發也。坤道其順乎,承天而時行。」〈益〉卦指明「天施地生,其益無方。凡益之道,與時偕行。」《周易》有「十二時卦」之說,在「豫、隨、頤、大過、坎、遯、睽、蹇、解、姤、革、旅」這些卦當中,時間因素的重要影嚮;也有「十二消息卦」之說,即「復、臨、泰、大壯、夬、乾、姤、遯、否、觀、剝、坤」,在這兩組卦當中,〈姤〉卦和〈遯〉卦這兩個卦,是重叠共有的,這說明〈姤〉和〈遯〉兩卦,對於「時」的敏感度更强、更須特別注重,〈姤〉卦是講不期而遇,〈遯〉卦是講全身而退,我們天天都有可能碰到新事物,是餡餅還是陷阱?如何才能避凶趨吉?正正就是《周易》給我們的大智慧。

「時」重要,「位」也很重要,時機到了,你沒有適當的位置發揮,只能乾著急;時機到了,你抓住了時機,也有好位置幹一番事業,而你却把事情搞砸了,那是更讓人懊惱的事情。像秦剛當上外交部長幾個月就下臺,搞到王毅七十幾歲還要身兼數職,多國穿梭,老驥伏櫪,志在千里,讓人心疼。

《周易》對「位」的闡述很多,譬如「居上位而不驕,在下位而不憂;君子黃中通理,正位居體;喪羊于易,位不當也;女正位乎內,男正位乎外;富家大吉,順在位也;君子以正位凝命;君子以思不出其位;」。

如何對待「位」?蘊含孔子思想的《繫辭下》說「天地之大德曰生,聖人之大寶曰位。何以守位曰仁,何以聚人曰財。理財正辭,禁民為非曰義。」句句大實話,句句大白話,句句是真理,明代大儒王陽明的大名「王守仁」即出於此。安分守位確實是人生一輩子的大難題,能安能守,豈是「浪漫、理智」能輕易說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