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唐德清
曹雪芹在《紅樓夢》裏刻意塑造了兩智者的哲人形象，大智若愚，一男一女，老翁老嫗，一虛一實。
男智者就是賈雨村在「智通寺」看到的老者。「這日，偶至郭外，意欲賞鑒那村野風光。忽信步至一山環水旋、茂林深竹之處，隱隱的有座廟宇，門巷傾頹，牆垣朽敗，門前有額，題著『智通寺』三字，門旁又有一副舊破的對聯，曰：『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雨村看了，因想到：『這兩句話，文雖淺近，其意則深。我也曾遊過些名山大刹，倒不曾見過這話頭，其中想必有個翻過筋斗來的亦未可知，何不進去試試。』想著走入，看時只有一個龍鍾老僧在那裡煮粥。雨村見了，便不在意。及至問他兩句話，那老僧既聾且昏，齒落舌鈍，所答非所問。雨村不耐煩，便仍出來，意欲到那村肆中沽飲三杯，以助野趣。」
這位既聾且昏、齒落舌鈍的龍鍾老僧，就是男智者，可惜彼時初丟官帽卻嘻笑自若的賈時飛，慧根尚淺，徒失仙機，問兩句就不耐煩，不如吃酒去，所以曹公筆下的男智者具體是如何的出神入化，我們也就無緣一窺其奧了。
而對女智者劉姥姥的刻畫描寫，則是曹公全書最精彩的地方，掩書細想，整部書最歡樂的地方就是劉姥姥表演帶來的：「賈母這邊說聲『請』，劉姥姥便站起身來，高聲說道：『老劉，老劉，食量大似牛，吃一個老母豬不抬頭。』自己卻鼓著腮不語。」
劉姥姥一說完：「眾人先是發怔，後來一聽，上上下下都哈哈的大笑起來。史湘雲撐不住，一口飯都噴了出來；林黛玉笑岔了氣，伏著桌子叫『噯喲』；寶玉早滾到賈母懷裡，賈母笑的摟著寶玉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著鳳姐兒，只說不出話來；薛姨媽也撐不住，口裡茶噴了探春一裙子；探春手裡的飯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離了坐位，拉著他奶母叫揉一揉腸子。地下的無一個不彎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著笑去的，也有忍著笑上來替他姊妹換衣裳的，獨有鳳姐鴛鴦二人撐著，還只管讓劉姥姥。」
這種人人歡笑的快樂巔峰，整部書只此一處，渾然天成，一瞬即逝，彌足珍貴。
《紅樓夢》這部書很特別，單是開篇就好幾次。第一回<甄士隱夢幻識通靈賈雨村風塵懷閨秀>：「此開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因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後，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之說，撰此《石頭記》一書也。……」
未幾，「列位看官：你道此書從何而來？說起根由雖近荒唐，細按則深有趣味。」再做一次開篇。
到了「出則既明，且看石上是何故事。按那石上書云：當日地陷東南，這東南一隅有處曰姑蘇，有城曰閶門者，最是紅塵中一二等富貴風流之地。」又是一次開篇。
等到了第六回<賈寶玉初試雲雨情劉姥姥一進榮國府>，作者又寫到：「按榮府中一宅人合算起來，人口雖不多，從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雖事不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竟如亂麻一般，並無個頭緒可作綱領。正尋思從那一件事自那一個人寫起方妙，恰好忽從千里之外，芥荳之微，小小一個人家，因與榮府略有些瓜葛，這日正往榮府中來，因此便就此一家說來，倒還是頭緒。你道這一家姓甚名誰，又與榮府有甚瓜葛？且聽細講……」
曹公說「並無個頭緒可作綱領」，「因此便就此一家說來，倒還是頭緒。」如此看來，千里之外的芥荳之微，才是整部書的真正開篇，算下來，已經是第四次的開篇了，這也是《紅樓夢》有別於其他小說的筆法，可見曹公的開篇之奧、伏筆之深。
這位讓曹公三請不到、四請才來的劉姥姥，就是一位大智若愚的真正智者，是整部書刻畫得最成功的人物，中國人不管有沒有讀過紅樓夢，男女老少都知道劉姥姥，民間關於劉姥姥的歇後語也最多，諸如：「劉姥姥進大觀園—看花了眼」，「劉姥姥進大觀園—開了眼界」，「劉姥姥進大觀園—出了洋相」，「劉姥姥進大觀園—滿載而歸」，「劉姥姥進大觀園—少見多怪」，「劉姥姥進大觀園—睡錯了牀」，「劉姥姥進大觀園—真迷了路」，等等等等。
自《紅樓夢》問世以來，對劉姥姥的評論褒貶，臧否不一，有稱之為「小丑」，有稱之為「傻瓜」，有稱之為「村野老寡婦」，書裏稱她是「村姥姥」、「母蝗蟲」、「女篾片、女清客」（意指取笑的對象），認為她是精於「插科打諢」，也有以意識形態來形容劉姥姥是「受苦受難勞動人民的代表」，純以感性的角度來分析討論，顯然會浮於表面，若以《周易·坤卦》的卦理來對照曹公筆下的劉姥姥，也許會發現一些值得深思的東西。
<坤>卦的大象傳曰：「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這是一句中國人最愛書以自勉的名言，天行健，天馬行空，日月星辰，任君馳騁，可是一到地上，就是地勢崎嶇，高低不平，山川險阻，道阻且長，睜眼閉眼皆是廣土衆民，社會現實，形勢嚴峻，不容閃失，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已百年身，因而必須懷有厚德載物的胸襟，脚踏實地，搞好關係，德合無疆，承天時行，逢山開路，遇水搭橋，真抓實幹，才能應對平凡人生。<坤>卦的「用六：利永貞。」正是<坤>卦的應用精髓，利永貞，永貞就有利，永貞就是永遠固守原則的意思，有一些為人處世的基本原則是永恆的。
《紅樓夢》寫劉姥姥勸她女婿：「姑爺，你別嗔著我多嘴。偺們村莊人，那一個不是老老誠誠的，守著多大碗兒吃多大的飯呢？」這個「守」字就是「利永貞」的生動闡釋，也是通篇的字眼，功效類似於王荊公「春風又綠江南岸」的詩眼「綠」字，意義極深，文天祥「臣心一片磁針石，不指南方不肯休」，這就是典型的堅「守」，「守」字萬分重要，守得住就不會心神不寧，守得住就一生平安，守不住就一切歸零，前面轟轟烈烈，後面四分五裂，滿目皆是，守得住是「傳奇」，守不住是「笑話」，一個鍋蓋守一個鍋，基本上不會出大問題，一個鍋蓋要蓋九個鍋，遲早爆煲出事，常言道「創業難守業更難」，古今中外無一例外。
<坤>卦的六二爻辭「直，方，大，不習无不利。象曰：六二之動，直以方也。不習无不利，地道光也。」這一爻是<坤>卦的主爻，是落實<坤>卦精神幹實事的指導綱領，最能體現<坤>卦的靈魂。
生命最自然的狀態就是「直」，所謂「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是也，孔子强調「人之生也直」，與生俱來的良知良能就是「直」，我們也常常說女人的「直覺」很厲害，正直是人的根本大道，德不孤，必有鄰，益者三友，友直、友諒、友多聞，直養而無害，直心即道場。面對現實不逃避就是「直」，直面人生；碰到困難就要想辦法來化解就是「直」，直指要害。劉姥姥為什麽要進榮國府？就是因為「因這年秋盡冬初，天氣冷將上來，家中冬事未辦……」，如何想辦法來解決才是關鍵，乾着急沒有用，「有了錢就顧頭不顧尾，沒了錢就瞎生氣，成個什麼男子漢大丈夫呢！」劉姥姥這一句罵遍也罵醒了天下多少男人，接下來就是要找「方」，燕山竇十郎，教子有義方，什麽「妙方偏方海上方」，能解決問題才是「好處方」，劉姥姥不僅知道問題的癥結，也找到解決問題的「方法」與「方向」，「如今咱們雖離城住著，終是天子腳下。這長安城中，遍地都是錢，只可惜沒人會去拿去罷了……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咱們謀到了，看菩薩的保佑，有些機會，也未可知。我倒替你們想出一個機會來。」
有了方向和方法，就要脚踏實地，真抓實幹，坐言起行，劍及履及。「你又是個男人，又這樣個嘴臉，自然去不得；我們姑娘年輕媳婦子，也難賣頭賣腳的，倒還是舍著我這付老臉去碰一碰。果然有些好處，大家都有益；便是沒銀子來，我也到那公府侯門見一見世面，也不枉我一生。」
劉姥姥親自出馬，克服困難，過關斬將，「大」開眼界，「大」顯身手，「大」喜過望，「大」勝而歸，「大」家歡喜過新年。「那劉姥姥先聽見告艱難，只當是沒有，心裡便突突的；後來聽見給他二十兩，喜的又渾身發癢起來…」當時二十兩的銀子，足夠五口之家過上一年的小康生活，能不欣喜若狂嗎？
曹公又藉著劉姥姥的登門求助，順帶寫出了王熙鳳人性最光輝的一筆：鳳姐看見，笑而不睬，只命平兒把昨兒那包銀子拿來，再拿一吊錢來，都送到劉姥姥的跟前。鳳姐乃道：「這是二十兩銀子，暫且給這孩子做件冬衣罷。若不拿著，就真是怪我了。這錢雇車坐罷。改日無事，只管來逛逛，方是親戚們的意思。天也晚了，也不虛留你們了，到家裡該問好的問個好兒罷。」一面說，一面就站了起來。
這「一吊錢」是王熙鳳億萬家財中最富人情味的「一吊錢」，是含金量最高的「一吊錢」。天也晚了，身上帶著不少錢，走路回家不安全，王熙鳳深深地體察到這一點，又將心比心替劉姥姥作了打算，縱使有這二十兩銀子，劉姥姥依然是不捨得雇車回家的，有了這「一吊錢」的零散錢，又是王熙鳳發話要雇車坐，劉姥姥和她的外孫板兒就恭敬不如從命，生平第一次從京城坐車回鄉下，奉旨坐車，坐起來就心安理得，坐得是那樣的舒心，那樣的爽朗，那樣的自在，滿滿幸福感，沒有罪惡感。
<坤>卦的<文言>曰：「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臣弒其君，子弒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來者漸矣，由辯之不早辯也。」聯想到<飲仙醪曲演紅樓夢>的〔留餘慶〕「留餘慶，留餘慶，忽遇恩人；幸娘親，幸娘親，積得陰功。勸人生，濟困扶窮，休似俺那愛銀錢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乘除加減，上有蒼穹。」
用《周易》的卦理來趣談劉姥姥的「直、方、大」，是不是也很有趣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