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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一卿專欄之十八】復卦與性善論

【史一卿專欄之十八】復卦與性善論


◎文/史一卿

關於人的本質是善是惡,一直是個爭論不休的話題。而對於人性的認知又是一個根本性的問題,本立而道生,對人性有了明確的判斷之後,才有了後續一系列相應的做法、對策。

《易經》認為人性是善還是惡呢?

其實,〈復〉卦這個卦的存在,就已經說明了《易經》的觀點:人性本善。

因為人性本善,所以相應的辦法才是「向內求」,即,「復,反也」。人本來就擁有與無私的天地一般無二的善良天性,只是被後天的欲望、秉性蒙蔽了,現在恢復了原本的樣子,所以才叫「復見天地之心」。如果《易經》認為人性本惡,還談什麼「恢復本性」?

「復」這個字,是個向內求的方向,本身就相當於性善論。

儒家,孔、孟是性善論。

孔夫子說:「克己復禮為仁」。「克」,是「子克家」、「克勤克儉」的「克」,是「能夠」的意思。「禮」就是「理」,天理的意思。「仁」是「二人」,「天」也是「二人」,「仁」和「天」在內涵上是相通的。所以「克己復禮為仁」和「復見天地之心」是相同的意思。

孟子是儒家性善論的代表。孔夫子沒有明說,只是表達了性善的意思,而孟子是直接說出了「人性本善,人皆有良知良能」。

道家,老子主張:「復歸於嬰兒」、「復歸於無極」、「復歸於樸」。

佛家,佛陀在悟道後說的第一句話是:「眾生皆具如來智慧德相,只因執著妄想不能證得」。眾生的本性即是佛,所以佛家的修行就是為了要「恢復本來面目」。

孔子、孟子、老子、世尊,他們的這些名言都是基於「人性本善」而說出的。因為他們認為人性是善的,所以他們才都主張「愛的教育」,用付出、包容、寬恕等方式來感動人心,喚醒人的良知,激發人自主自發為善。

注意,人是「人性本善」,而不是「人性向善」。「本善」,是當下即是,本來即是。而「向善」,說明現在不是,本來不是,需要努力才能成為。人,不是學著去成為一個善人,而是良知之光一閃現,當下即是。因為人性本善,你才能解釋為什麼一些平時不太好的人,會在一些時刻突然間就變成了大大的好人。

如,汶川大地震,在這場人間大災難湧現出了多少可歌可泣的救災英雄,那真是大難當前,挺身而出,冒著生命危險救人,義無反顧。而事後才知道,一些自發救災、英勇無比的英雄,以前竟然是些不良少年,又偷又搶,不學無術,讓人討厭讓人害怕。然而大難之中,不良少年一轉身就變成了可歌可泣的英雄。

再如大地震剛爆發時,成都上千名出租車司機,在沒有接到任何指令的情況下,自發的開車去都江堰重災區義務搶救。沒有利益回報,沒有血緣關係,災難一發生,本能的就會伸出援手。很多出租車司機平時也繞道多收費,素質不高,斤斤計較,但是大難當前一下都變成了義士。

為什麼會如此?因為人性本善,人有良知。孟子說良知有四端,其中「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當看到他人有難、受苦,人的良知就會受到觸動,會本能的伸出援助之手,這是惻隱之心使然。更何況眼前是人間煉獄般的大災難。當這種以苦為契機的震撼衝擊巨大到一定程度,就足以瞬間擊開人的良知之門,使人性本有的善良的光芒透射出來。

《悲慘世界》中的冉阿讓,因為偷了一塊麵包坐牢19年。在這19年中,他飽受淩辱,失去了一切,他怨恨這世界,發誓要向整個世界復仇。被釋放後,他馬上就做了一件忘恩負義的事。他偷了好心收留他、對他關懷備至的大主教他們家裏唯一值錢的幾個銀燭臺,逃之夭夭。很快他被員警抓住,冉阿讓本以為這次得把牢底坐穿了,沒想到當員警找大主教問話時,大主教竟然說:「這些燭臺是我送給他的,他走得急,這裏還有幾個要送給他呢」。冉阿讓就這麼被寬恕了。

這一刻,他的心靈被震撼了,感動了,這是他的人生發生重大改變的瞬間。從此之後,冉阿讓變成了一個大大的好人,傾盡自己的一切去幫助他人,一生正直,一生奉獻。冉阿讓的改變可以稱之為「瞬變」,只經由這一件事,從此就變了個人,惡人就變成了善人,因為他的良知之門被突然打開了。

「羞惡之心,義之端也」,大主教的以德報怨,讓冉阿讓愧疚難當,而愧疚正是開啟良知之門的力量。至善的良知是人的本性,善良無需向外去學,每個人心中本來就有,本自具足。

但就像潛能需要開發一樣,善也需要被激發。人心中美好的東西,有時單靠自己打不開,需要別人的幫助,或一些事件來激發、喚醒。佛教裏說的「開光」,儒家說的「明德」,都是好榜樣所起到的激發作用:

四大菩薩,是大悲、大智、大行、大願的化身。觀音象徵慈悲,文殊象徵智慧,普賢象徵實踐,地藏象徵大志向。「開光」,是菩薩用他們善好的種種表現,開了我們這些芸芸眾生的光,我們看到了也會像他們那般做出同樣善好的行動。這些「善」不是我們「學」來的,而是看到榜樣那麼做,發現自己原來也可以那樣做。我們本就具有善與善的能力,只是被榜樣喚醒了,這就叫「開光」。

「明德」也是如此,「明德」是會發光的德行,是會照亮他人的德行。你善好的行為會照亮別人,他發現他也可以如此。

所有「只要我願意,我就能做到」的,就叫「本自具足」。做個好人、正直的人、誠實守信的人、樂於助人的人,與能力無關,只要你願意,你就能。這就叫「本自具足」。

那性惡論是怎麼回事呢?

主張性惡論的,主要是荀子和法家。

性惡論和性善論,實際上談的不是一個層面上的事。性善談的是人的真我層面,而性惡談的是人的肉身層面,是人的動物性。荀子說:「目好色,耳好聲,口好味,心好利,骨肉肌膚好愉悅,是皆生於人之性情也」。人這個肉身,生來就喜歡看好看的,聽好聽的,吃好吃的,見到好東西就希望能屬於自己。

老子說:「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人們之所以有大患,因為人有這麼個肉身。有肉身,人的私心就產生了,人與人的對立也就產生了。肉身,就是「我」。

《六祖壇經》曰:「有我罪即生」。這是「我」,那是「你」;這是「我的」,那是「你的」。誰都希望能把好東西據為己有,於是爭奪就產生了。對名、利、權、情的爭奪,使人間充滿了罪惡。人間的罪惡,都是出於人的私心私欲。人有肉身,才自私,而自私是惡的根源。

所以,為什麼曾子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呢?人在臨死之前容易良心發現,就是因為「惡」的根源,自私自利的這個肉身馬上要沒有了。隨著肉身的消亡,被蒙蔽住的良知就顯露出來了。

堯傳道統給舜的時候說:「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人心惟危,道心惟微」,說的就是性善與性惡的兩個不同的層面。「人心惟危」,是說人心是非常險惡的,這指的就是肉身的層面。

動物兇猛,是出於它生存的需要。動物不會超出它生存的需要來兇猛,是有限度的。但人心的欲望永不知足。而且人要殘酷起來可不得了,人會做出對生存毫無必要的壞事,人會以殘酷的行為本身為樂。人還會把人特有的智力、想像力都用在害人上,只有人類才會做出莫名其妙的自相殘殺這種事。

「道心惟微」,道心指的就是良知。「惟微」指人的善與惡的力量對比懸殊。至善的良知雖然是人的本性,但它只是「靈明一點」,非常微弱。〈復〉卦對良知的描述也是「小」,「小而辨於物」。人的微弱的良知被人的私心私欲包裹著,它的光芒很微弱。

所以針對人性的不同層次,會有不同的對治手段。

對於至善的本性良知,要想辦法把它喚醒、激發出來。前文說的以德報怨、寬容、付出、榜樣的力量等,都是用善的手段、愛的藝術來喚醒良知。

而針對人性之惡,荀子和他的學生李斯、韓非提出,用嚴刑峻法、高壓恐怖的方法讓人畏懼,從而約束住惡的人性。宗教裏講因果報應,也是讓人因為害怕而不敢作惡。

人是動物性的自私之惡包裹著至善的良知,所以對治人性都是雙管齊下,軟硬兼施。就像佛家不光有慈悲心腸,還有霹靂手段。一面是菩薩低眉,一面是金剛怒目。用軟手段來啟發良知,用硬手段來震懾人性之惡。對人性之惡,一定是教導在先,讓人心生敬畏而不敢,從而自我約束,讓惡不發生。而對於已經發生的惡,一定是先用愛的手段去感化。愛的手段雖然慢,付出得多,但是治本。實在感化不了,才施以雷霆手段。

就像〈蒙〉卦中有兩位老師,九二和上九。九二是「包蒙」,是愛的教育;上九是「擊蒙」,是棍棒教育,高壓手段。九二下「包」初六,上「包」高高在上的六五,下至百姓,上至天子,都是要用愛的教育去啟發,引導他們良心發現,自主自發去惡揚善。「擊蒙」是所有手段用盡,實在沒辦法才使出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