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唐德清
世事紛亂不已,自媒體泥沙俱下,真假難分;標題黨羊頭狗肉,故弄玄虛。思來想去,閒暇時不如看看小說,自閱自樂,消磨時光,省生悶氣。最近間中偶翻庚辰本《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2022年7月北京第4版),印刷精美,校勘嚴謹,慢嚼細品,常有新意,曹公出神入化的嫺熟筆法,草蛇灰線伏脈千里的讖語鋪排,筆筆令人嘆為觀止。有人將《周易》稱為中國思想哲學的頂峰,將《紅樓夢》稱為中國文學藝術的頂峰,不無道理。
《紅樓夢》的諧音寓意、暗藏乾坤,真是字斟句酌到家。第十一回〈慶壽辰寧府排家宴見熙鳳賈瑞起淫心〉。寜府替賈敬祝壽中寫到:「方纔南安郡王、東平郡王、西寧郡王、北靜郡王四家王爺,並鎮國公牛府等六家、忠靖侯史府等八家,都差人持名帖送壽禮來。」這四大郡王的稱謂並在一起,就是「東南西北、平安寜靜」的深邃含意;再說「元春、迎春、探春、惜春」這賈府四豔,本身就是「原應嘆惜」的四朵花,飽含作者對這四位女子無限的同情與深沉的嘆息,就連她們丫鬟的名字,也生動契合了主人的身世特徵,「琴者,禁也,所以禁止淫邪、正人心也。」因此,賈元春就被「抱琴」抱進宮中「那不得見人的去處」;「三春去後諸芳盡」,如何才能留住春?惜春也!如何惜?就要想方設法把春天的美好畫下來。當劉姥姥遊大觀園時,不禁歎道:「所以誰知今兒進這園裡一瞧,竟比畫兒還強十倍!怎麼得有人也照著這個園子畫一張,我帶了家去給他們見見,死了也得好處!」賈母聽說,指著惜春笑道:「你瞧,我這個小孫女兒,他就會畫。等明兒叫他畫一張,如何?」劉姥姥聽了,喜的忙跑過來拉著惜春,說道:「我的姑娘!你這麼大年紀兒,又這麼個好模樣兒,還有這個能幹,別是個神仙託生的罷?」這神仙託生的惜春,最大特長就是繪畫,所以她的丫鬟就叫做「入畫」,幫忙主人進入畫境,甚至幫主人「入化」成尼姑的寂境,這「琴棋書畫」四僕侍奉「元迎探惜」四主,嚴絲合縫,焦孟不離。
這種上下妙聯、裡外絕配、前後遙應的創作手法,在《紅樓夢》書裡隨處可見,中庸之道也是從頭到尾,好中有壞,壞中有好,善惡夾雜,美醜相間,行文風格,一以貫之。事實上,整本書的開篇三個字「甄士隱」,就從《中庸》衍化而來,「廟旁住著一家鄉宦,姓甄,名費,字士隱。」《中庸》曰:「君子之道費而隱。」不才以為,曹公對平兒一角的塑造,著墨極深,最顯中庸精髓。《紅樓夢》一書當中,有名有姓的人物好幾百個,有名無姓的也有幾百個,無名無姓的也有幾百個,名取「平」字的,只有一個,即是王熙鳳自己娘家陪來的心腹、通房大丫頭(其餘三位死的死、去的去)。平兒的「兒」是口頭語,像鶯兒、豐兒、墜兒;像昨兒、今兒、明兒;像美人兒、一會兒、大夥兒⋯⋯,莫不如是。那平兒姓什麼呢?她有名無姓,全書沒有提到平兒姓什麼,在曹公筆下,平兒就是「俏平兒」。
在前八十回的回目中,平兒就出現了四次,分別在:第21回〈賢襲人嬌嗔箴寶玉俏平兒軟語救賈璉〉、第44回〈變生不測鳳姐潑醋喜出望外平兒理粧〉、第52回〈俏平兒情掩蝦鬚鐲勇晴雯病補雀金裘〉、第62回〈投鼠忌器寶玉瞞贓判冤決獄平兒行權〉,次數之多,僅次於薛寶釵,殊不簡單。
平兒出身低微,寶玉「又思平兒並無父母兄弟姊妹,獨自一人,供應賈璉夫婦二人,賈璉之俗,鳳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貼,今兒還遭荼毒,也就薄命的很了。」平兒雖說命薄了些,但她卻沒有怨天尤人,陽光得很,滿滿正能量,逆境中堅忍,本分裡自尊,會看情勢,會料後果,會掌火候,所到之處,常常是笑聲琅琅,很受歡迎,她在賈府下人們的眼中絕不是一位普通的丫頭,周瑞家稱呼平兒為「平姑娘」,大觀園中的媳婦、婆子、丫頭們也都習慣稱平兒為「平姑娘」,表現了對平兒既親切又敬重的感情。
平兒為人古道熱腸,溫柔善良,富有同情心,是發自肺腑的、與生俱來的同情心,賈璉的心腹小廝興兒曾說:「平姑娘為人很好,雖然和奶奶一氣,倒背著奶奶常作些個好事。小的們凡有了不是,奶奶是容不過的,只求求她去就完了。」平兒確實很能關心弱者,體諒別人,知道劉姥姥大老遠專門進城來投親,為幫助劉姥姥實現願望,就「便作了主意」,「叫他們進來,先在這裡坐著就是了。」其憐貧恤老之情,躍然紙上,沒有平兒的助人為樂,劉姥姥未必能順利打上秋豐,沒打上秋豐,或許就沒有劉姥姥新鮮瓜果獻賈府,更不會有樹倒猢猻散之後救巧姐的歌仔唱。
平兒的故事,洋溢著真善美的樂章,但平兒卻也非常獨立,非常有原則,踐行了「君子素其位而行,不願乎其外。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乎貧賤;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難,行乎患難」的價值觀,書中很少寫到平兒罵人,但罵起來也是毫不含糊,直指權貴,而且罵得很凶,第四十八回〈濫情人情誤思遊藝 慕雅女雅集苦吟詩〉平兒告訴寶釵,說賈赦暴打了賈璉,咬牙罵道:「都是那什麼賈雨村什麼風村,半路途中那裡來的餓不死的野雜種!認了不到十年,生了多少事出來!」平兒對王熙鳳是盡忠,而不是愚忠,她時刻保持清醒頭腦,還勸鳳姐「何苦來操這心?『得放手時須放手』,什麼大不了的事?樂得施恩呢。」她對別人犯錯,處理的態度也是批評從重,處理從輕,得饒人處且饒人,得將就的就省些事罷,大事講原則,小事講風格。
《黃帝內經》記載黃帝問曰:「平人何如。」歧伯對曰:「平人者,不病也。」可見「平人」何其不易也!《周易》六十四卦中,最能夠體現完美善終的卦,就是第十五卦的〈謙〉卦,上三爻有利無害,下三爻有吉無凶,這一卦無疑是習易者必須特別悉心研讀的。〈謙〉卦的目標境界是追求天、地、人、鬼、神的各方平衡,多維思考,全域兼顧,究竟圓滿,永續經營,中國人「滿招損,謙受益」的思想就是〈謙〉卦精神的具體體現。
〈謙〉卦的〈大象傳〉曰:「地中有山,謙;君子以裒多益寡,稱物平施。」有多有寡,人之常情,如何「裒多益寡」?如何「稱物平施」?這才是根本的考慮。
如何「裒多益寡」?就是要做大蛋糕,授人以漁,先進者幫帶後進者,扶貧脱貧,共同致富,發展中解決新問題。如何「稱物平施」?發展壯大的同時,還要注重分配的合理,避免畸形分化,權衡加減,勻稱公平,推己及人,達至最大可能的合理。《漢書・律曆志》云:「權者,銖、兩、斤、鈞、石也,所以稱物平施,知輕重也。」〈律曆志〉再云:「量者,龠、合、升、斗、斛也,所以量多少也。」〈律曆志〉又云:「度者,分、寸、尺、丈、引也,所以度長短也。」所以只有真正做足知輕重、量多少、度長短的功夫,才能算得上是「稱物平施」,可見這個「平」字有多難,曹公花了巨大的筆墨來刻畫有德有才的「俏平兒」,也就不奇怪了,真正是「一二裙釵可齊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