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唐德清
《紅樓夢》一經問世,風靡不衰,流傳甚廣,抄本眾多,評論文章更是汗牛充棟,百家爭鳴,竊以為戚蓼生(乾隆朝曾任福建按察使)所作的〈石頭記序〉,是一篇又短又精又美的妙文,深刻揭示了曹公創作的多角度、多維度,他在序中讚歎到:「觀其蘊於心,而抒於手也。注彼而寫此,目送而手揮。似譎而正,似則而淫。如春秋之有微詞,史家之多曲筆。」他特別提醒讀者:「然吾謂作者有兩意,讀者當具一心。譬之繪事,石有三面,佳處不過一峯;路看兩蹊,幽處不踰一樹。必得是意,以讀是書,乃能得作者微旨。如捉水月,秪挹清輝;如雨天花,但聞香氣。庶得此書絃外音乎」。戚氏的獨特見解和讀書方法,非常寶貴,對於我們深入閱讀、全面理解、仔細探究《紅樓夢》,無疑是大有裨益的。
在整部的《紅樓夢》小說中,曹公常常用強烈的對比來烘襯一件事或描寫一個人。
例如第二回賈雨村長篇大論「正邪二賦」,子興冷笑道:「說起孩子話來也奇。他說:『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你道好笑不好笑?將來色鬼無疑了!」雨村罕然厲色忙止道:「非也。可惜你們不知道這人來歷。大約政老前輩也錯以淫魔色鬼看待了。若非多讀書識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參玄之力,不能知也。」然後就講了一大段正邪相搏的高論,「正不容邪,邪復妒正,兩不相下,亦如風水雷電,地中相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讓,必至搏擊掀發後始盡。故其氣亦必賦人,發洩一盡始散。使男女偶秉此氣而生者,在上則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為大凶大惡。置之于萬萬人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又在萬萬人之下。」
再比如寫「賈寶玉路謁北靜王」,話說寶玉舉目見北靜王水溶頭上戴著潔白簪纓銀翅王帽,穿著江牙海水五爪龍白蟒袍,繫著碧玉紅鞓帶,面如美玉,目似明星,真好秀麗人物。寶玉忙搶上來參見。水溶一面極口稱奇,一面理好綵縧,親自與寶玉帶上,又攜手問寶玉幾歲,讀何書。寶玉一一的答應。
先寫了高貴無比的北靜王,曹公適時地寫了最為低下的二丫頭來反襯。凡莊農動用之物,皆不曾見過。只見炕上有個紡車,寶玉聽說,便上來擰轉作耍,自為有趣。只見一個約有十七八歲的村莊丫頭跑了來亂嚷:「別動壞了!」眾小廝忙斷喝攔阻。寶玉忙丟開手,陪笑說道:「我因沒有見過這個,所以試他一試。」那丫頭道:「你們那裡會弄這個,站開了,我紡與你瞧。」秦鐘暗拉寶玉笑道:「此卿大有意趣。」寶玉一把推開,笑道:「該死的!再胡說,我就打了!」說著,只見那丫頭紡起線來。寶玉正要說話時,只聽那邊老婆子叫道:「二丫頭,快過來!」那丫頭聽見,丟下紡車,一徑去了。寶玉悵然無趣。
我們再來看看曹公寫邢岫煙的出場。
在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紅梅 脂粉香娃割腥啖膻〉寫道:「只見眾姊妹都在那邊,都是一色大紅猩猩氈與羽毛緞斗篷,獨李紈穿一件青哆囉呢對襟褂子,薛寶釵穿一件蓮青斗紋錦上添花洋線番羓絲的鶴氅。邢岫煙仍是家常舊衣,並沒避雪之衣。一時,湘雲來了,穿著賈母與他的一件貂鼠腦袋面子,大毛黑灰鼠裡子,裡外發燒大褂子;頭上帶著一頂挖雲鵝黃片金裡大紅猩猩氈昭君套,又圍著大貂鼠風領。湘雲笑道:『你們瞧我裡頭打扮的。』一面說,一面脫了褂子。只見他裡頭穿著一件半新的靠色三鑲領袖秋香色盤金五色繡龍窄裉小袖掩衿銀鼠短襖,裡面短短的一件水紅粧緞狐膁褶子,腰裡緊緊束著一條蝴蝶結子長穗五色宮縧,腳下也穿著麂皮小靴,越顯的蜂腰猿臂,鶴勢螂形。」
李紈是寡婦,穿著自然習慣簡約淡妝,薛寶釵「寶丫頭古怪著呢,他從來不愛這些花兒粉兒的」,穿鶴氅主要是禦寒,而曹公用誇張的篇幅來鋪排史湘雲的穿著打扮,恰恰就是為了反襯無錢買皮襖斗篷的邢岫煙,近兩百字來的渲染,對的正是「仍是家常舊衣,並沒避雪之衣」這十二個字。
每次看到這裡,我都會想起《論語》中的子路,在〈子罕〉篇中,子曰:「衣敝縕袍,與衣狐貉者立,而不恥者,其由也與?」孔子稱讚子路,穿著很破很舊的衣服,和滿身貴重狐貉之裘的人站在一起,絲毫不覺得有任何羞恥之感,這種人很難得,子路就是這種人。貧窶二字限人,達官貴人豪車豪宅,出門隨扈如雲,與其打交道,一般人容易自慚形穢,矮人一截,而子路正氣凜然,內心強大,慚愧驚訝的只能是別人了。邢岫煙的身上就有子路這種「貧而無諂、富而無驕」的精神,功名利祿,順其自然,努力爭取,絕不強求,更不會卑躬屈膝無底線。
在第五十回〈蘆雪广爭聯即景詩 暖香塢雅製春燈謎〉的詩詞大會裡,邢岫煙做出了飄逸脫俗的紅梅詩。一語未了,只見寶玉笑欣欣掮了一枝紅梅進來。眾丫鬟忙已接過,插入瓶內。眾人都笑稱謝。寶玉笑道:「你們如今賞罷。也不知費了我多少精神呢!」說著,探春早又遞了一鍾暖酒來。眾丫鬟走上來接了簑笠撣雪。各人房中丫鬟都添送衣服來,襲人也遣人送了半舊的狐腋褂來。一面說,一面大家看梅花。原來這一枝梅花只有二尺來高,旁有一橫枝,縱橫而出,約有五六尺長,其間小枝分歧,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孤削如筆,或密聚如林,花吐胭脂,香欺蘭蕙,各各稱賞。誰知邢岫煙、李紋、薛寶琴三人都已吟成,各自寫了出來。眾人便依「紅」「梅」「花」三字之序看去,寫道是:
詠紅梅花得「紅」字--邢岫煙
桃未芳菲杏未紅,衝寒先已笑東風。
魂飛庾嶺春難辨,霞隔羅浮夢未通。
綠萼添粧融寶炬,縞仙扶醉跨殘虹。
看來豈是尋常色?濃淡由他冰雪中。
寒冬臘月,大雪紛飛,桃杏未開,紅梅綻放,不畏冰冷,笑迎東風;要是簇簇紅梅移師大庾嶺,也許會讓人冬春莫辨。花紅如霞,分隔羅山浮山,設使趙師雄再來造訪,怕也夢不到淡妝素服的女子相與飲酒;萼綠仙子添上紅妝好像高燃的紅燭,又恰似那醉酒的白衣仙女跨過彩虹;紅梅奪目紅,豈是尋常的遜雪三分白?其實紅也罷,白也罷,又有什麼關係呢,唯有欺霜傲雪的高潔品行,才是清操根本之所在。
這首詩與其說是詠紅梅,不如說是邢岫煙吐露自己的心聲。大家要記得,邢岫煙作此詩時,外面下大雪,冷得很,「各人房中丫鬟都添送衣服來,襲人也遣人送了半舊的狐腋褂來。」而邢岫煙依舊是「家常舊衣」,這正是曹雪芹「作人要老誠,作文要狡猾」文風用筆的生動體現,曹公用扼要的筆墨、深厚的筆力,形象勾勒出邢岫煙空靈的意象。第一回脂硯齋曾有一句點評「餘謂雪芹撰此書,中亦有傳詩之意。」這兩句「看來豈是尋常色,濃淡由他冰雪中」的結尾詩,心境平靜,境界豁達,字裡行間是否亦有曹公傳詩之意呢?
邢岫煙的家境很差,跟著酒糟透的渾人父母,進京攀親投靠姑姑邢夫人,哪知賈府的男男女女都是「一個富貴心,兩隻體面眼」,邢夫人也不過是臉面之情,亦非真心疼愛,還逼邢岫煙每月交出一兩銀子,搞到邢岫煙要典當綿衣服,打酒買點心討好紫菱洲屋裡的媽媽丫頭們,以普通人看來,在大觀園金枝玉葉的群芳之中,邢岫煙是十足的灰姑娘,一手爛牌。平姑娘的蝦鬚鐲被寶玉的小丫頭墜兒偷藏,邢岫煙的丫鬟卻被列為頭號嫌疑人,平兒告訴麝月:「我們只疑惑邢姑娘的丫頭,本來又窮,只怕小孩子家沒見過,拿起來是有的,再不料定是你們這裡的。」現實社會就是如此。
腹有詩書氣自華,邢岫煙「素貧賤,行乎貧賤。君子無入而不自得焉!」雖居富貴溫柔鄉,卻泰然若素,不亢不卑,合群進取,自立自強,心中有太陽,處處是陽光,最終贏得了賈府上下的敬重與關愛,也收穫了自己與薛蝌的美滿婚姻,這是《紅樓夢》整部書唯一一對「奉父母之命、承媒妁之言、幸男女相知」的美好婚姻。
邢岫煙強大的內心,飽滿的精神,獨立的人格,這些都源自她經年纍月的人文化成。壽怡紅群芳開夜宴次日,賈寶玉看到「檻外人妙玉恭肅遙叩芳辰」的生日卡,直跳了起來,一時不知如何回覆才好,「想罷,袖了帖兒徑來尋黛玉。剛過了沁芳亭,忽見岫煙顫顫巍巍的迎面走來。寶玉忙問:『姐姐那裡去?』岫煙笑道:『我找妙玉說話。』寶玉聽了詫異,說道:『他為人孤癖,不合時宜,萬人不入他目,原來他推重姐姐,竟知姐姐不是我們一流的俗人!』岫煙笑道:『他也未必真心重我,但我和他做過十年的鄰居,只一牆之隔。他在蟠香寺修煉,我家原來寒素,賃房居住,就賃的是他廟裡房子,住了十年,無事到他廟裡去作伴。我所認得的字都是承他所授。我和他又是貧賤之交,又有半師之分。因我們投親去了,聞得他因不合時宜,權勢不容,竟投到這裡來。如今又天緣湊合,我們得遇,舊情竟未改易,承他青目,更勝當日。』寶玉聽了,恍如聽了焦雷一般,喜得笑道:『怪道姐姐舉止言談,超然如野鶴閒雲,原來有本而來!……』這種雲無心而出岫的野鶴秉性,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自足,恬然自安,清代名家陳其泰在其《桐花鳳閣評紅樓夢》中,將邢岫煙評為「書中第一流人物」,也許就是看中邢岫煙所洋溢的才華之美、品德之美、心境之美。
上善若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在《論語》中,通過與子夏的講詩,孔子提出了影響至今的「繪事後素」的美學思想,以「仁」為質,以「禮」為飾,都是儒家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缺一不可。只有二者完美交匯融合,相得益彰,文質彬彬,才能將儒家思想的精髓發揚光大,更好達致民眾教化。
《周易》的第二十二卦是山火〈賁〉卦,在〈彖傳〉中說到:「剛柔交錯,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星河浩瀚,遠近不同,大小各異,明亮不一,星球星雲,牽引互動,不同時段,不同景象,千變萬化,本是如此。我們人類,萬物之靈,仰觀俯察,效天法地,道法自然,天人感應,玄妙奧秘,不斷體悟,不斷累積,觀察自然,觀察社會,觀察人情,節制欲望,形成蔚為大觀的人文精神,最終將文明普及到廣土眾民,這就是化成天下。
〈賁〉卦的第六爻,即上九爻的爻辭是:「白賁,无咎。」這爻是化成天下的最高境界,天然去雕飾,自然就是大美,赤橙黃綠藍靛紫七色彩光,合成就是一束白光,五色令人目盲,燦爛歸於平淡;多姿多彩,返璞歸真,自知者明,自勝者強,知足者富。平易自然見真章,平平淡淡最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