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唐德清
前幾期的專欄，筆者簡要談了一點自己對「平兒、賈探春、薛寶釵」的膚淺看法，有朋友建議是否也可以談點《紅樓夢》裡的男性人物，這還真是不好下筆。眾所周知，《紅樓夢》就是曹雪芹用來「使閨閣昭傳」的一部奇書，故事開頭曹公就先表露心聲，自又云：「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於我之上。何我堂堂鬚眉，誠不若彼裙釵哉？」先把群芳拔高，還怕讀者不信，又借冷子興的口，說出寶玉的話，「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子是泥作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曹公補上的這一刀，著實厲害，後座力很強，幾句話再把男性踩得實實的，甚至讓男性讀者邊讀邊產生了原罪的幻覺，這個大原則一定調，好男人自然出不來，挑挑揀揀，不才這次就選中草字輩的「賈芸」來聊一聊。
談賈芸之前，先來看看秦鐘初會賈寶玉的心理感受。第七回〈送宮花賈璉戲熙鳳宴寧府寶玉會秦鐘〉寫道：「秦鐘見了寶玉形容出眾，舉止不凡，更兼金冠繡服，嬌婢侈童，心中亦自思道：『果然這寶玉怨不得人溺愛他。可恨我偏生於清寒之家，不能與他耳鬢交接，可知“貧窶”二字限人，亦世間之大不快事。』二人一樣胡思亂想。」秦鐘「眉清目秀，粉面朱唇，身材俊俏，舉止風流，似在寶玉之上」，連王熙鳳也「喜的先推寶玉，笑道：『比下去了！』」這位萬裏挑一的美少年，一見寶玉，腦海湧現出的就是「貧窶二字限人」。「貧窶」即是貧窮困頓的意思，語出《詩經．邶風．北門》：「終窶且貧，莫知我艱。」賈芸的相貌肯定是遠不如秦鐘的俊俏，所以要談賈芸，須要從「貧窶」二字處入手；一文錢難倒英雄漢，明白了「貧窶」限人之多，更能體悟豪門裏下人的辛酸與無奈，對於還在為一日三餐奔波的人來說，最最重要的就是眼前的苟且，那有工夫扯什麼「詩與遠方」！
《紅樓夢》描寫的外人當中，只有劉姥姥和賈芸這兩位，既去過賈寶玉(男主角)的家裡，也去過王熙鳳(女主角)的家裡，曹公這樣安排，一定大有深意。在第二十四回〈醉金剛輕財尚義俠癡女兒遺帕惹相思〉整回中，賈芸成了主角。賈芸十八歲，是後廊上住的五嫂子的兒子，長挑身材，斯文清秀，雖是賈府近派子孫，因父親早逝，家境貧寒，母親老實本分，炕上拈線，兩人相依為命，賈芸又是個大孝子，急著找一份工作，來改善家庭生活條件。他就投靠到賈璉，路上碰見寶玉，急忙請安，寶玉順勢開他的玩笑，「你倒比先越發出挑了，倒像我的兒子！」賈璉笑道：「好不害臊！人家比你大五六歲呢，就替你作兒子了？」（按：賈璉可能忘記王熙鳳的乾女兒比王熙鳳大十五六歲都不止）
賈芸智商不低，情商超高，不卑不亢，不惱不羞，便笑道：「俗語說的，『搖車裡的爺爺，拄拐的孫孫』，雖然歲數大，山高高不過太陽。只從我父親沒了，這幾年也無人照管教導。如若寶叔不嫌侄兒蠢笨，認作兒子，就是我的造化了。」說得寶玉心花怒放，當即邀請賈芸，「明兒你閑了，只管來找我」。
賈芸進退有據，應對得體，賈璉也很高興，直接將安排工作的內幕毫無保留地告訴賈芸。這點很重要，知道了問題的關鍵，避免再走彎路，賈芸及時調整思路，我們常說「窮鬼窮鬼」，事實上，人「窮」的時候最「鬼」，鬼精靈，最能想辦法。
賈芸出了榮國府，想出一個主意，便往他母舅卜世仁家來（暗喻：不是人）。賈芸道：「有件事求舅舅幫襯。要用冰片麝香，好歹舅舅每樣賒四兩給我，八月節按數送了銀子來。」卜世仁冷笑道：「再休提賒欠一事！我們立了合同，再不許替親友賒欠，誰要犯了，就罰他二十兩銀子的東道。二則，你那裡有正經事？不過賒了去又是胡鬧。你小人兒家很不知好歹。」賈芸笑道：「舅舅說的倒乾淨。我父親沒的時候兒，我又小，不知事。難道舅舅就不知道的？還是有一畝地兩間房子，如今在我手裡花了不成？」
賈芸不堪舅母的尖酸刻薄，賭氣離了母舅家門，一邊低頭只管走，不想一頭就碰在一個醉漢身上。賈芸叫道：「老二！住手！是我衝撞了你。」倪二聽見是熟人的語音，見是賈芸，忙鬆了手，趔趄著笑道：「原來是賈二爺。這會子那裡去？」賈芸道：「告訴不得你，平白的又討了個沒趣兒！」倪二道：「不妨。有什麼不平的事，告訴我，我替你出氣。」賈芸道：「老二，你別生氣。」便把卜世仁一段事告訴了倪二。倪二聽了，大怒道：「要不是令舅，我便罵不出好話來，真真把人氣死！我這裡現有幾兩銀子，你要用只管拿去。」
得他心肯日，是我運通時。賈芸走到個錢舖裡，將那銀子稱了稱，十五兩三錢四分二厘，回到家時，他恐母親生氣，便不提卜世仁的事。
次日在香舖買了麝香，往榮府來，打聽賈璉出了門，賈芸便往後面來，深知鳳姐是喜奉承愛排場的，恭恭敬敬，搶上來請安。鳳姐連正眼也不看，只問他母親好，怎麼不來這裡逛逛。賈芸道：「只是身上不好，倒時常惦記著嬸娘，要瞧瞧總不能來。」鳳姐笑道：「可是你會撒謊！不是我提，他也就不想我了。」賈芸笑道：「姪兒不怕雷劈，就敢在長輩兒跟前撒謊了！昨兒晚上還提起嬸娘來，說嬸娘身子單弱，事情又多，虧了嬸娘的好精神，竟料理的周周全全的；要是差一點兒的，早累的不知怎麼樣了。」鳳姐聽了，滿臉是笑，由不的止了步，問道：「怎麼好好兒的你們娘兒兩個在背地裡嚼說起我來？」賈芸笑著道：「只因我有個好朋友，他捐了個通判，前兒選著了雲南不知那一府，連家眷一齊去。他的香舖也不開了，貴重的都送給親友，所以我得了些冰片、麝香。我就和我母親商量：賤賣了可惜；要送人，也沒有人家兒配使這些香料。因想到嬸娘往年間還拿大包的銀子買這些東西呢，別說今年貴妃宮中，就是這個端陽節所用，也一定比往常要加十幾倍，所以拿來孝敬嬸娘。」一面將一個錦匣遞過去。鳳姐正是辦節禮，用香料，便笑了一笑，命豐兒：「接過芸哥兒的來，送了家去，交給平兒。」
賈芸至次日，來至大門前，可巧遇見鳳姐往那邊去請安，纔上了車。見賈芸過來，便命人叫住，隔著窗子笑道：「芸兒，你竟有膽子在我跟前弄鬼！怪道你送東西給我，原來你有事求我。」賈芸笑道：「嬸娘辜負了我的孝心，我並沒有這個意思；如今嬸娘既知道了，少不得求嬸娘，好歹疼我一點兒！」鳳姐冷笑道：「你們要揀遠道兒走麼！早告訴我一聲兒，多大點子事，還值的耽誤到這會子！那園子裡還要種樹，種花兒，早說不早完了？」賈芸笑道：「這樣，明日嬸娘就派我罷。」鳳姐半晌道：「這個我看著不大好，等明年正月裡的煙火燈燭那個大宗兒下來再派你，不好？」賈芸道：「好嬸娘，先把這個派了我。果然這件辦的好，再派我那件罷。」鳳姐笑道：「你倒會拉長線兒！罷了，要不是你叔叔說，我不管你的事。我不過吃了飯就過來，你到午錯時候來領銀子，後日就進去種花兒。」
賈芸喜不自禁，呆呆坐到晌午，打聽鳳姐回來，去寫個領票來領對牌，那批上批著二百兩銀子，心中喜悅，翻身走到銀庫上領了銀子。回家告訴他母親，自是母子俱喜。次日五更，賈芸先找了倪二還了銀子，又拿了五十兩銀子，出西門，找到花兒匠方椿家裡去買樹。至此，謀差圓滿成功，賈芸也賺到了人生第一桶金，這段勵志故事非常精彩，我忍不住大段引用。
簡單歸納總結，賈芸冷靜應對，配合時節，選準禮物，委曲求全，毫不氣餒。首先分析出王熙鳳才是拍板決策人，然後去求舅舅幫忙，那知遭遇冷嘲熱諷，幸虧碰上醉金剛倪二仗義相助，順利備妥冰片麝香，見到王熙鳳時，當面托出事先編織好的對話，入情入理，天衣無縫，隨機應變，最後得到王熙鳳批了二百兩銀子，扣除買樹等等費用，最少有一百兩的淨利潤（足夠母子五年的生活費用），非常可觀。
《周易》預測未來、長遠計劃的卦叫做雷地〈豫〉卦；總結過去、革除積弊的卦叫做山風〈蠱〉卦；而活在當下、及時調整的就是澤雷〈隨〉卦，如何才能讓我們自己的身心得到安頓，就是〈隨〉卦的智慧給我們的啟示。俗語說得好，凡事豫則立，不豫則廢，人無遠慮，則有近憂，但計劃往往趕不上變化，有偏差很正常，就需要我們隨時隨地校準改進。這三卦合起來就是應對過去、現在和未來。
活在當下最為重要，立足現實，積極佈局，隨緣順勢，才是最負責任的態度。〈隨〉卦外澤(兌)內震(雷)，外表和顏悅色、笑臉相迎，內心意志堅強、立場堅定，親和力與原則性高度結合，相輔相成，就容易辦成事。〈隨〉卦的〈彖傳〉講「隨時之義大矣哉！」什麼是「義」？義者，宜也。裁制事物，使合宜也。人之所當為就是「義」。落實在具體行動中，就是按照客觀形勢的改變，進行正確的調整應變，這就是「義」。我們的智慧能夠隨時因應變化，這樣的智慧才是稱得上「大矣哉！」
〈隨〉卦的初九爻講：「官有渝，貞吉。出門交，有功。」「官」指一定範圍內的專業判斷，「渝」是調整變動，局部要隨時服從整體而變動，但大原則不能逾越，就是《論語》中名句「大德不踰閑，小德出入可也。」做到這樣，就是「貞吉」。掌握住大原則，又懂得隨時變通，完全可以走出去，也應該走出去，不能老是宅在家裡，做足準備，一旦外部時機成熟，就能迅速出門去交友、交際、交流、交往，也一定有功。
賈芸確實算得上「世事洞明、人情練達」，所以他做到了「出門交，有功」。